路黎已经听江怀雪讲过墓里的事情,自然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诧异地望向谢重延:“那个姓穆的不是诬陷你?”

    谢重延看着江怀雪,神情无措。

    江怀雪观察他:“当时穆威指认你时,我就觉得你和纤云的反应都不对。”

    看来纤云当时就知道穆威说的是事实。

    “那你呢?”江怀雪问,“你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故意隐瞒?”

    “我……”谢重延哑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怕你……”

    他自己都感觉自己身上的事情很蹊跷,更别提在别人眼里。

    他怕江怀雪以为他是什么邪祟,更怕江怀雪用警惕甚至厌恶的眼神看他。

    江怀雪不气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吗?”

    谢重延忙说:“不是!是我瞎想了。”

    爱之深,则忧思缠身。

    说起来可笑,他竟然也会害怕来自别人的眼光。

    当然,这个别人只单独指江怀雪。

    “我原本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你的。”谢重延垂下眼帘,“我没有骗你,昏迷醒来后跟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被乌鸦一扑就晕了过去。

    “但是穆威当时说到我去破坏主墓室时,我突然想到我在昏迷期间做的一个梦。”

    谢重延如实将梦境描述了一遍。

    “在梦境最后,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走到了什么地方,情绪很复杂,似乎有厌恶也有冷漠,然后我毁了什么东西。”

    他睫毛颤了颤,眉眼间萦绕着切实的困惑。

    “在墓里我几次都有这种感觉,我身体里有什么意识,好像很讨厌那里。”

    “怀雪,我没有立刻跟你说,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谢重延抬眼看她,有种可怜又不知所措的感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找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路黎和纤云都被他说的内容震了一下,没注意他的表情。

    倒是江怀雪瞟了他一眼。

    谢重延对上她的眼神,立刻露出一个虚弱的表情。

    江怀雪:“……”

    谢重延一开始没想卖惨。

    他本来是想好好说正经事儿,但说着说着,灵光一闪。

    他一个不通玄学,又遭遇诡异的普通人,遇到这些事情,难道不应该担惊受怕,需要安慰吗?

    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惨一点?

    谢重延了解江怀雪。

    江怀雪吃软不吃硬,对于自己人更是极其包容体贴。

    他适当示弱,怀雪就可能会把注意力更多的分在他身上。

    谢重延虽然不知道江怀雪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但他隐隐察觉到怀雪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

    他揣摩不出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只是难免焦心。

    江怀雪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一样,也没有安慰他的意思。

    她如常地转开视线:“所以重延真的去毁了主墓室,还是在自己意识昏沉的情况下。”

    纤云犹豫道:“我当时没敢靠太近,不知道谢公子是不是清醒的。”

    “如果不是……”江怀雪冷静道,“是不是说明有什么东西操控了重延?”

    路黎倒吸口气:“不会吧?”

    他看了眼谢重延,往远处又挪了挪。

    江怀雪转头问谢重延:“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谢重延皱眉,“而且我觉得应该不是被操控了。”

    他虽然意识昏沉,但是感觉上却是清晰的。

    他觉得自己不是被操控了。

    “更像是一种潜意识。”

    谢重延停顿几秒钟,找到最精准的词形容自己的感受。

    “像是一种潜意识的觉醒。”

    江怀雪若有所思:“潜意识吗?”

    这种说法听起来玄之又玄。

    “你做的梦听起来也有点意思。”

    她在原来的世界里,曾经以身作符,试图复苏灵气。

    当时也有过四季轮转,沧海桑田的景象。

    但那是咒法引起的幻象,并非是真实的时间流逝。

    而谢重延看到的更像是时代的变迁。

    “尤其是角度……”江怀雪摩挲了下水杯,半开玩笑,“重延梦里的角度,像是神啊。”

    再联想到那座墓里的玄武画像,她弯了弯唇角:“如果那座墓是玄武的墓,你上辈子不会是什么和玄武有仇的神吧?这辈子特地还要去毁了人家的墓。”

    纤云说:“不是玄武的墓。”

    江怀雪看她表情还挺认真,失笑道:“我开玩笑的,玄武存在不存在还是个谜,更别提它的生死了。”

    纤云低声道:“……它确实死了,但是那不是它的墓。”

    房间里其他三个人齐齐怔住。

    江怀雪一顿:“你见过玄武?”

    如果没有见过,又怎么会说出“它死了”这种话。

    纤云说:“我没见过,但是这座墓,埋的是玄武的龟壳。”

    她慢慢道:“我和墓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守护……或者说是镇压它而存在。”

    突如其来的爆料,让在场几个人都懵了。

    纤云也不用他们问,她微微仰起头,眼眶有些红。

    她很美,而且很有风情,唱腔绝佳。

    她一看就应该很有故事,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但不管是江怀雪还是谢重延亦或者是路黎,都没有人去问过她,她是如何死的,又是为什么在墓里待了八百多年。

    涉及到生死之事,总归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他们三个都默契地不去戳人痛处。

    纤云却在这个时候,自己说了出来。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戏班子里了,只听师父说过我的爹娘。”

    “听说我爹娘都是种地的,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后来我弟弟要读书,要请先生,家里没钱,就把我卖给了戏班子。”

    “时间太久远了,我已经记不清为了当个角儿,付出了多少,又吃了多少苦,我只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十六岁……”

    纤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眼里涌出怀念和思恋。

    “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来看我唱戏的人很多,但是他不一样。”

    “别人拿我当戏子,当玩物,当打发时间的东西,捧我场也像是逗弄猫狗,只有他……”

    “他会亲自给我做首饰,也会红着脸为我念诗。”

    “他说唱戏太辛苦,想为我赎身,等赎身以后,我愿意唱也可以偶尔唱,但不用为了别人唱。”

    “他家里没什么钱,他就卖字卖画帮人写状子,慢慢存钱。”

    “我赚的钱大部分给戏班子,自己也能留点,不出意外,我们一起攒个两三年就能在一起了。”

    那些零碎的往事,像是记忆深处散落的珍珠。

    纤云含笑将它们一一拾取。

    但她笑着笑着,眼里就泛上泪来。

    “我本以为,日子还长,未来也还长,我跟他有无数个明天。”

    “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一队官兵闯进戏班子,把我抓起来了。”

    “说是有祸国邪物现身,国师要找特殊的人镇压。”

    “他不知道事情原委,还以为我是得罪了什么人,为我击鼓鸣冤。”

    “当着我的面,太守命人活活打死了他。”

    “他那么干净的人……他那么干净的人……”

    纤云闭上眼,眼泪扑扑落下。

    “他那么干净的人,却浑身是血,死在泥污里。”

    “他怀里还揣着要送我的镜子,新写的诗。”

    “如果不是遇到我,他本可以继续科考,也许会娶妻生子,平安到老。”

    “是我害了他……”

    路黎吸了吸鼻子:“不是你的错,是狗官……”

    “就是我!”纤云猛地睁开眼睛,打断他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让他死在我面前,是因为要我临死前的怨恨。”

    “女子临死之前,如果生出滔天怨恨,则为厉鬼,那个国师早已选定我。”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们才当着我的面打死了他,等我怨气最重时,又杀了我。”

    “国师设好阵法,只等我一死,我的魂魄就会归往镇压之处。”

    她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但他们没有想到,我化为厉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全都杀了。”

    纤云森森一笑:“我撕碎了他们,让他们魂飞魄散,但我却因此更为强大。”

    “他们死前还求我不要杀他们。”

    “多么可笑,他们活着的时候践踏人命,只为我变成厉鬼,等我变成厉鬼,他们又怕我了。”

    路黎被这种血腥残酷的方法惊了一下。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求救似的看向江怀雪。

    江怀雪拍拍他的肩。

    这种事情,外人怎么安慰都是徒劳的。

    事情已经发生过去了几百年,但留下的伤痛是永久的。

    纤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个被镇压的祸国邪物,就是玄武的龟壳。”

    这是她进入墓室以后才知道的。

    她并不是第一个负责镇压的人,墓室里本来有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算是她上一任负责镇压的人,因为留在世间的时间到了,马上就会消失。

    她告诉纤云,玄武之神已经陨灭,只有本体法宝的龟壳留下。

    玄武是守护天道的四神之一,本体法宝极其重要。

    纤云于是在墓中守候八百余年。

    她现在能离开墓室,一方面是因为她距离消散没有多久了。

    “另一方面是因为……”纤云苦笑,“上次我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有人潜入墓室,拿走了龟壳。”

    二十多年前,有人打开墓室,打伤纤云,收服墓中巨蟒,拿走了龟壳。

    路黎战术后仰,吃惊道:“意思不就是说,那个墓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吗?”

    纤云:“也可以这样说。”

    路黎露出牙疼的表情:“根据我拍过以及看过的电视剧来看,一般干这种事情的都是反派大Boss,那个龟壳没准很重要。”

    江怀雪纠正他:“不是没准,根据纤云说的,它的确很重要。”

    “……”路黎呆滞,“那怎么办,最后不会有人毁灭世界吧?”

    江怀雪瞟他:“脑洞别那么大,现实中的反派都想富贵荣华的,毁灭世界了,谁服务反派?”

    路黎悻悻道:“有道理哦。”

    他问:“那怎么办?”

    江怀雪想了想:“时间隔太远了,我们很难查到,我拜托人查一查吧。”

    “我们现在主要是查纤云镜子的下落,找到是谁拿了她的镜子。”

    她侧头看向谢重延:“我和路黎都要拍戏,益城这边你方便调人过来吗?”

    不方便的话,她也可以调用狼群里的人。

    江怀雪主动提议让谢重延帮忙,谢重延怎么会推脱。

    他直接道:“可以,我找人来查最近一段时间出入影视基地的人员。”

    现代社会,摄像头无处不在,到处都是监控和身份信息认证。

    一个人做什么事情,很难完全抹掉痕迹。

    江怀雪补充:“那个镜子的作用是可以看到前世,这种功能如果是自己使用,完全不需要偷走,那个人特地偷走镜子,肯定是要给别人用。”

    “这部分内容,我会拜托玄学圈的人去查。”

    比如林麦的师父,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至于二十多年前进墓拿走龟壳的事情,江怀雪则打算联系狼群的情报部去查。

    大家的任务都被敲定,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了。

    路黎本想把谢重延送走后,自己留下来让江怀雪给他梳毛。

    没想到谢重延也坐在那里不动。

    路黎和谢重延对视。

    路黎无声询问:你怎么还不走?

    谢重延同样用眼神询问:你怎么还不走?

    江怀雪看他们俩对峙的画面,仿佛一猫一狗,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跟路黎说:“你先回房休息吧。”

    路黎委屈巴巴,碍于谢重延在场,他不好直说,委婉诉苦道:“我头发都打结了。”

    江怀雪心照不宣,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有点话要问重延,你晚点再过来。”

    谢重延皱眉。

    路黎头发打结和怀雪有什么关系?

    怀雪为什么还要他晚点再来?

    难道这是两个人之间约定好的什么暗号吗?

    路黎得到江怀雪的承诺,美滋滋站起来:“那我走啦,晚点过来看电视。”

    他要一边看电视一边梳毛!

    狐生快乐的巅峰!

    路黎带上门,房间里只剩下江怀雪,谢重延,和纤云。

    江怀雪沉吟片刻,温声对纤云道:“你先去卧室坐一会儿?或者在景区里逛一逛?”

    纤云一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江怀雪要支开自己。

    应该是江怀雪要和谢重延说一些她不方便听到的话。

    纤云连忙道:“我去外面走一走。”

    她连门都不用开,直接从窗户飘了出去。

    江怀雪看向谢重延。

    谢重延全身绷紧。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有点紧张,甚至生出一点汗意。

    “重延。”

    江怀雪叫他,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重延预感到什么,他张了张嘴,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江怀雪问:“你是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