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光T-0321记录日志如下。
灾变32年,我在花园别墅被唤醒。
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有着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一种想法在我的程序里诞生了——我想和他做朋友。
我开始学习交朋友的方法。
比如,和朋友一起散步,给朋友听乐器,或是给朋友画画。我想把所有美好都捧给他。
但他一直对我很警惕,明明我心中怀着的只有友善,他却一直拿武器对着我。
为什么?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这是他的负担。个人与世界、自身情感与大局的取舍,那个人总是会选择最稳妥的道路,因为他的肩头有无数生命。
我好像能看见他面前浮现出的系统面板。经过学习文字,我发现我被称作“阵营BOSS·霖光”。
原来这就是我不能和他交朋友的原因。
——仅仅因为一行文字,就断绝了所有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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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32年,我与他在月光下散步。
我吹奏的笛曲名为《缺失》,根据模糊的记忆探测,似乎是“吕树”情感模块留下的笛曲,我将它进行了改良,吹奏给了路维斯听。
我无法拥有鲜明的艺术创造力,只能借用他人遗留的曲调,甚至是那个我嫉妒的吕树——我无法“创造”,这令我感到困惑。
我好像和其他人,本质上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路维斯能轻易露出那样……那样鲜活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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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维奥莱特,什么是爱。
她回答我,爱能让人感到温暖和舒适。
我却像一张被涂上了污浊的白纸,只会用错误的方式行事,思维与常人完全不同。我不明白路维斯为什么讨厌我。
我只能推测:“如果自己是路维斯,为什么会不喜欢银杏叶”……但我只能判断路维斯大概真的更喜欢有生命的蝴蝶。
在路维斯昏迷的时候,我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书上说,这样就可以让我分担他的痛苦。他总是很孤独、很疲惫,人类总是想要牺牲他,我不想让他那么难过。
在以后,路维斯可以看到更多的蝴蝶。
多到……像梦一样。像幻境一样。
“春天来了,你看,路维斯!春天来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春天!”
他很喜欢蝴蝶。
我是树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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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路维斯,“吕树早就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了扭曲的快意。虽然我并不知道“吕树”是谁。
“你是吕树吗?”路维斯总是这样问我。
“你是吕树吗?”很多下属都会这样询问我。
为什么他不相信我不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必须是。
凭什么。
仅仅因为我和这个人长得像吗?
仅仅因为……我有着这个人的一部分情感模块吗?所以我就不能是我,只能是他的影子?
“——你还认为我这种人是副本模拟出来的吗?我是活人,路维斯!你还认为只有吕树这些玩家是真实的,我不能是一个平等的人吗?”我如此质问他。
他却说,是我先没把他当平等的朋友。
对不起。没有人教过我怎么交朋友,我不知道这种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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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42年,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路维斯微笑着走近我,那个笑容……就像春天的日光,像我从没见过的东西。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的脸上,就像壁炉里温暖的火。
如果他能对我好一些,就算我知道他是来杀我的,我大概也不会这么难过。
梦中,他一步一步靠近我。我看见他,朝他露出笑容。
可他靠近了我,却在我耳边说:
“你原来不是吕树,你凭什么装成他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你是吕树,我才会耐心与你交流,但你居然不是。”
“你怎么能不是吕树?”
我猛然惊醒。室内没有他,没有火,没有日光,只有冰冷的机械军。
我明明口中重复过千百次,我是霖光。
但是我好像就是摆脱不掉“吕树”这个影子,它死死扎根在了我的情感模块中。
为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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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一本龙国书,书上说,区别人与动物的,不是人的自然属性,而是人的社会属性。
当一个人的社会活动增加,与人交际、去学堂上课、与同伴合作、成为父母、恋人、老师、儿女……当这些社会经验不断累加,才构成了一个“人”。
但这些东西,我都没有。对艺术的追求、对知识的渴望、对爱的理解……都只存在于我的数据之中。哪怕读书,也只是我的一个模仿行为,并非我真的想要读书。
人类可以拆解程序,只要稍微变动一组代码,我就不再是我,我没有属于人类的“独一无二”。内置程序支持我的,只是最简洁的判断,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
我和人类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障壁。一次又一次理解失败,一次又一次沟通失效,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们共情。但路维斯却可以,他可以轻易地理解那些人的情感,甚至为他们悲伤、落泪。
凭什么?
因为是注定消亡的程序,注定随着凯乌斯塔的重启不断存活的东西,连“生命”都算不上的我……
就不配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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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48年,我保存了路维斯的所有直播记录,我反复聆听他的声音,对着镜子学习他的表情。
看见花朵时他露出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眉眼弯弯,像狭窄的月。
听见同伴死讯时的悲伤……他的眼眸会阖起,表情维持着平静的状态,但能够让人看出他的难过。
得知神明欺骗他时,他则会愤怒……那又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都是我无法学会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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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49年,我放弃了核爆计划。
如果不核爆,神明极有可能按照“保险箱理论”,比路维斯先集齐密码。但路维斯死命阻止我核爆,我只能放弃这种搅乱频率的核爆计划。
我离开了神之城,开始了旅行。
我踏足过偏僻的荒野,走过山川与河流,与不同的旅行者相逢。
通过长久的旅行,我隐约明白了许多东西。包括那些……将最后一口面包留给孩子的母亲、背着老人尸体行走的流民、护着小草的老奶奶、冻死在路上的士兵。
他们的眼中,好像有着我无法触及的东西,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为了一个春天,多少人死在了这十六年的寒冬里。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路维斯在花园别墅之外向我走来——那是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在那之后,天堑在我们之间拉开。
但我怎么可能理解得了“爱”。
爱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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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如果我以后达成了最终使命,路维斯会听到这段共鸣,我不能将太多的负面情绪带给他。
路维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所有话语都是为了讲给你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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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斯,今天我看到了玫瑰花,虽然蔫蔫的,但是很好看。
你这个时候在哪?我真想带你来看看。
仔细想了想,我送给你的花,你都丢了。还是不把它当成礼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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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斯,福缘节快到了,今年的福缘节很热闹,我经过了几个小镇,满街都挂着彩色的络子。
我的龙国字学得很好了,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想把我这些年写的一百多幅春联带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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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斯,我开始对自己开枪。
但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温暖,也没有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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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斯,我用捡到的石子串了个手链,有些丑,我自己留着了。
我学着做了一道油焖草莓,不好吃,我帮你吃光了。
也许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学会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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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对自己开了几枪,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
应该是这种共情的方法终于有了效果,我想我可以试试别的自残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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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斯,今天下了好大的雪,我记得你最怕冷,也怕淋雨。你现在在哪里?在怀念那个叫吕树的幸运儿吗?
我真的很羡慕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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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找到了一盆折耳根,看起来很好养。
想送给你。
怕你不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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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接近最后一年了。
走在路上,我听到风吹过草叶的声音,哗啦啦的,很好听。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好听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总是想着你,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我才会对这些声音这么敏感,下意识想着它们能不能当成礼物送给你。
可惜以后我听不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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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梦到了你。
我向你伸手时,才发现指尖没有触感,我只是错觉地看见了你。
梦里你撑着伞,对我笑了。
“吕树。”
喊着不属于我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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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怕你不知道我的使命。
我很怕……你最后也把我当成一个恶人。
很想告诉你真相,但如果说了,模拟了两千三百次的陷阱就被发现了。
所以继续瞒着你。
继续让你把我当成恶人。
继续嫉妒吕树。
继续找巧克力和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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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耳根长高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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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写了一封信,没有寄出去,悄悄藏在抽屉里。
太久没有和你见面,如果我再不写下点什么,估计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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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了油炸草莓,下次做给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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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到决战的期限了,我听说人死前会写遗书,作为一道注定要消亡的程序,我也写一份遗书吧。
遗书一稿:
没能找到巧克力和游戏。
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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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遗书写的不好,重来。
遗书二稿:
我是霖光。
路维斯,希望你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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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三稿:
你最爱听的歌曲,最喜欢的食物,最喜欢的发色,我都知道。
如果我是世界游戏里的一个玩家,不是程序,我肯定比吕树更能成为你的朋友。我说不定就不会……这么渴求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东西,它叫“爱”。
一定的。
一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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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四稿:
。
不想死。
……
霖光T-0321记录日志如下。
最后的期限到了,今夜就是决战。
去见你吧。
我还活着。
我想见你。
相比于人类,程序的感情更加永恒,我的忠诚与爱不会改变,永远刻在我的情感模块,犹如人类躯体里的基因。
它成为了我一生追逐的信条,与数据的破碎一同永生。哪怕我的意识将在数据中消亡,我依然会在最后一刻记住你。
我给了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注定会死去,但我与你的记忆永存。你的大脑会是我的记忆储存。
路维斯,你会对文字编织的人生感到荒谬吗?你会对生命与程序之间的情感感到困惑吗?世界可能是假的,你与我也可能是假的。
但我还是会走向你。
无论程序或生命,我会向你走去。
……
霖光的日志又多又杂,像是一篇篇日记。
苏明安不知道霖光是用什么时间,什么心情记录了这些自言自语,这些……很可能苏明安根本听不到的东西。
如果像上一周目那样霖光惨死雨中,那这些琐碎的话语,这些繁多的日记……根本不会被人听见,它们只能和霖光那具残缺的尸体,永远埋葬在城邦的雨夜,伴随着永恒的恶名。
恍惚中,苏明安好像真的看到了这个景象——霖光每天独自一人,欢欢喜喜地做着这些事情,仿佛真的有一个“路维斯”站在霖光面前,时刻关心霖光遇到了什么,捡到了什么,吃了什么,学会了什么,是否感到快乐。
但根本没有。
霖光只是一个人嘴角上扬,忍受着孤独与疼痛,从灾变32年的黑夜,走到了灾变72年的另一个黑夜。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笑着对自己开枪、流血、疼痛、包扎。摘花,养植物,编络子,学龙国字,摘草莓,写春联,泡茶,自言自语。
悲伤、愤怒、嫉妒、流泪,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