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苏明安叫出了这个名字。
在血液被抽取三分之一后,他被传送到了诺尔身边。
……
米尔·克丽丝的血印怀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可立刻传送至TA的身边。每次使用损失全身三分之一的鲜血。
……
红光闪过,脚下传来落地的坚实感,苏明安抬头,看见诺尔正在给蓝玫瑰手杖装上刀刃。
在听到传送的动静时,诺尔回过头看他,眼里闪过惊愕。
“……你这,不会是要准备杀我吧?”苏明安如同开玩笑般问道……
诺尔眨了眨眼,立刻秒懂。
“当然不是。”诺尔收起了手杖“我认为在触须扩展到一定程度后,你可能会发生特殊的异变。”
“没关系,你先逃吧,不必管我。”苏明安说。
“……是吗。”诺尔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就不再干涉了。”
他转身,朝着更外层的地带跑去,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注视着诺尔远去,苏明安却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这是一道系统提示声,声音极为冰冷。
“叮咚!”
“净化之路”任务已完成。
获得技能晋级石*1。
……
苏明安微微一愣。
他回头,发现原本已经被他禁止活动的触须,突然开始狂躁地蔓延,它们无休止地扩张,如同翻江倒海般向外延伸而去。
它们很快便冲破了10000码的范围,强行帮他完成了净化之路的任务。
看到这一幕,苏明安并不意外。
……这也是他不逃跑的原因。
因为他根本逃不掉。
“咚咚。”
“咚咚。”
他重新听到了这阵宛如心脏跳动的声音。周围的触须像是活了一般,脱离他的掌控。
——就像是,触须真正的主人要苏醒了。
他陷入了被异化的状态。
原本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诺尔,立刻回头。他的手杖顶端露出一截尖刀,向着苏明安的心口扎去,如上一周目一模一样。
然而,下一刻,一条触须拔地而起,抢先贯穿了诺尔的心脏。
……在诺尔要帮助苏明安回档之前,触须怪物抢先杀死了诺尔。
诺尔瞳孔微缩,强烈的疼痛盈满了他的身体,那双湛蓝如海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暗红色的,鲜红色的,微微偏黑的血液从他的身体各处四散而出。
他的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流出了鲜红的血。
苏明安注视着这一幕。
诺尔死在了他的眼前。
苏明安原本以为触须在杀死了诺尔后,还会杀死他,却没想到这根触须只是贴近了他,像小猫般蹭了蹭他的脸。
湿滑,油腻,触须表面有股柏油般的触感,蹭上来感觉并不舒服。
它没有杀死他,只是绕住了他的四肢,像依偎着他。
他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全身渐渐失去掌控的情况。
这些触须近乎温柔地纠缠着他,拉扯着他,不让他逃离。他的思维被剥离,身体失去控制,SAN值在断崖式滑落……
……他在充分感知着自己被触须怪物“异化”的全过程。
他再度看到了那错综复杂的幻影,绚烂的黏状物布满了视野。他渐渐觉察不到外界的一切——
身体操控权失去。
五感失去。
思考能力淡化。
存在感淡化。
却有发丝刮过他的脸。
银白的,水银似的。
他听到了一阵笑声。
……
完美通关进度:65%
……
由于失去了思考能力,苏明安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
在茫然的混沌中,他感知有人好像离他极近。
白色的,微微晃动着的发,刮擦过他失去感知的耳朵,她举起了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接下来,会发生很可怕的事,你什么都不要看。”她好像是这么说。
她牵着他的手,淌过层层污泥。浓郁的血气在周围蔓延,巨大的怪物触须仿佛有生命般朝穹地吞去。
他坐在不断蠕动的触须之中,宛如雕塑。人们四散奔逃,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哀鸣。
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但后面好像发生了令人很悲伤,很悲伤的事情。
眼前的,银白发丝的女人,她松开了遮挡在他眼前的手,帮他拭去流淌在他眼角下的,温热的血。
即使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却依稀记得这些画面。
透过层层黑暗与黏状物质,思维迟滞的他,能隐约能过视野里的血雾,望见她眼底里深可见底的悲伤。
……
……茜伯尔,快放开苏明安!他听到有人在高呼。
……
……邪神,异教徒,今天就是你终结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义正言辞地审判。
……
很遗憾,你还是走上了这样的道路,茜茜,玖神是一名邪神,没有人能从祂的蛊惑中逃离。我们本来希望,你余下的日子能够好过点。他听到有人语声充满遗憾。
……
……不要,骗我。他听到一声极其悲哀的叹息。
……
茜伯尔,答应我。
……
从今以后,你就是……
声音越来越繁杂。
他渐渐听不清晰。
……
各色各样的声音,在他的耳廓刮去,如同不见影的风。
这声音中,有男声,有女声,有老有少,有人高呼,有人疾言厉色,有人默默垂泪。
它们汇聚成了一条在他眼前蜿蜒而过的洪流。
最后,
好像有人发出了一声歇里斯底的,变调的哭声。
“啊啊——!”
“啊——”
声音如同破锣,如啼血般凄厉。
“啊啊——”
“啊……”
……
他像在看一场不知含义的默片,一件件事情不断发生,他却已经因为异化停止了思考。
只是这些画面,在不断透过他麻木的眼睛,灌入他暂停思考的大脑,就此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就像被操控的傀儡,他的思绪朦胧许久,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是隐约记得,这期间,好像有一个肩上停着螳螂的身影,在朝他扑来,然后被血光吞没。
而他只是看着。
已经被异化的他,只是绝望地,麻木地,动弹不得地睁着眼睛,看着。
他的身边,有人在轻声说
“……结束了。”
而他只能保持缄默。
直播间外,观众们绝望地看着这一幕,他们认为,第一玩家,从此再也无法变回那个之前的第一玩家了。
第一玩家,已经变成了npc的傀儡。
他永久地,在副本中失去了理智,他被异化了,他止步于第八世界的巅峰竞技,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结局。
而唯一知晓破局办法的诺尔,已经被触须提早杀死,无法再帮助他回档改变这一切。
……
在苏明安失去意识的一小时后,他的心口,一片碎裂的白色碎片突然开始扭动。
它合拢,拼接,在几秒之内,宛如被时间逆转,渐渐化为了一枚纯白色的方形固体。
“冒险者,你看,我们的世界,很悲哀吧。”
前方,操控着触须吞没世界的白发女人,正在和他说话。
她没有得到回应,但也不在意。
她摸了摸头上的那一朵鲜红的咒火之花,将有些松动了的它扎进发间,而后轻缓地回头。
她原以为她会看到和之前一样的,一个被异化了的他。
结果,她却看到了一枚从他胸口的衣服布料鼓动起来的,白色方形固体。
它穿破了布料,从胸口突出出来,渐渐开始发红,发热。
她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她神情剧变,立刻要扑上来。
“轰——!”
爆炸突然发生了。
苏明安的身体,被爆炸撕扯得四分五裂,那枚突然成型的炸药爆炸,它直接从胸腹撕碎了他的心脏。
这枚被米迦乐定格回溯的炸弹,终于在他失去意识一小时后,如期爆炸。
白发的女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扑了上来,看着他支离破碎的尸体嚎啕大哭。
在这一刻,濒死之时,苏明安迟滞的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的清明。
他被异化后的一切景象,在他的脑中开始回演。
他记住了之后会发生的,大部分的事。
死亡回归。
异化终止。
黑暗逝去之后,他重新睁开了双眼。
天际,是几道玩家前来探查的身影,此时剿灭邪神的世界任务才刚刚发布。
“邪神!今天就是你的灭亡之日——”
天空中,手持炽白长剑的水岛川空,高声厉喝,声如洪雷。
石堡天台的风有些大,它吹起了他带着汗湿的发。
身边,触须安静地躺着,诡异的心跳声还没有出现。
……回来了。
他伸出手,仿佛还能看见那布满他全身的异化流体物质。他好像一瞬间成了具无意识的尸体,成了被剥夺思考力的石像。那足足持续一小时的异化痛苦,在此刻显得格外明晰。
拥有完全的视觉,嗅觉,痛觉和感知,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只要睁开眼,他仿佛就能看见那一对凝视着他的淡色眼珠。
“——苏明安,你怎么站在触须之中……原来如此,你这次的身份是邪神吗?这些异状都是你搞的鬼?”刚刚赶到的水岛川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眼就锁定了站在石堡天台的他。
苏明安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完整如新的双手,像看着什么珍惜的宝贝。
上一周目,被异化的他,是一点点,一寸寸地看着它们化为漆黑的黏液,他融化的五指和他身上紊乱的各色物质混在一起。他当时,不能操控手指,不能操控手掌,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像是被人生生封禁在了躯体所铸的壳子里,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变得光怪陆离。
无穷无尽的恐惧哪怕到现在都令他全身颤抖,他的眼珠僵硬地挪动着,一瞬间,他有股想要撕裂自己胸口的自毁欲望。
……只为了遏制这种延绵至此的恐惧。
往日,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与情感,去做能够推动通关进度的任何事。随着时间的推进,他已经不将自己看作充分的人,而更像一种为了达成目标而化作的可拆分道具。他可以拆分他的表达能力,拆分他的情绪感染能力,拆分他对各事各人的情感,拆分他的思考、信仰与哲学,拆分他对于痛苦的忍受、情绪的反馈,拆分他基础的逻辑推理,以及共情能力。
……以此构筑为合格的“第一玩家”。
因为深知自己先天不足,能力不够,他需要进行这些“拆分”。
因为弱小,因为德不配位,他要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而最适合的,也是他为数不多所掌控的力量,就是他的死亡。
……如果他的死亡能够延展之后的道路,那么便去死吧。
如果他的死亡能够揭露通关的真相,那就去死吧。
所以,他可以为了获取异化后的线索,就让上一周目的自己,处在为期一小时的异化之中,来寻找破局的机会。
他原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这种向死而生的事情,他先前做过很多。无论是泯灭洞穿太阳穴而死,还是流干血液来灌注法阵,或是被爆炸撕裂身体,被生生碾成肉饼、被从千米高空推下摔死……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许多。
他的精神点数也够高,他有把握在异化结束后调整状态,如同在白沙天堂做过的一样。
他不是多智如妖之人,也无法拳打主办方、脚踢老板兔,他无法如同英雄般一路砍瓜切菜,轻松获得全胜。
所以,他只能通过这种踩在自己尸体上的方法,来开辟道路。
人类一生,都在由自己生到死的道路上行进着,而他只是在起点和终点间多返了几程。如果连这种觉悟都没有,更别提在绝望的游戏下赢回故土。
他只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名为死亡的,命运的馈赠,沉溺于高位与虚度。
无论多痛苦,多折磨。
但现在,
在经历过死亡,体会过这种痛上数十倍的,难言的异化之苦后,
他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有些断了。
人在生理上的痛苦,
很容易蔓延到精神上的崩溃。
“——苏明安,你的沉默,是代表着默认吗?”
水岛川空看着垂头不语的苏明安,柳眉倒竖“你的身份是邪神,而玩家与他们的引导者,相性是匹配的,这样看来,你这个人果然也——”
她扬起手里的火焰剑,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对了,差点忘了问你——我失踪的晴——你见过她的对吧,她自第六世界就不见了踪影,她和我提过,她去找你了。
然而她到现在,都再无音讯,她若回来,一定会来找我……
——只有你,只有你能强行让她失去玩家身份,你们有仇,你又是唯一能转换NPC与玩家身份的掌权者——
——是你害死了她!”
……
邪神,今天就是你的灭亡之日。
……
天空之上,宛如神明的黑发女人,高声宣判邪恶者的罪行。
她的手里挥舞的,是不知焚烧了多少被放逐者躯壳的剑。
这炽白的火焰象征着净化,它要,烧尽世间一切不祥之物,其名为“审判”。
族民们仰起头。
他们跪地,高歌,向着她那直面邪神的,勇敢的,挺直脊背的影子高声祈祷。
灿烂的,炽白的日光下,审判者的长发随风扬起——
那风里,满是赞颂与自由的声音。
……
……
在这片被捏造信仰的穹地里。
……他们是唯一一对“清醒”的羔羊。
她想为她爱着的族民们,带来光明与自由。
可是,年轻的少女,她并不知道。
在无法被言之于口的,被排斥的憧憬中。
她的苦难,她的异常,便是致她于此的罪过。
在世界的腐烂下,
……她窥见了那片埋葬了无数殉道者的深渊。
他告诉她。
在人类之中,“清醒”不是错误。
……
“独醒”才是。
——《玖神·轮回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