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绨果然是没有进得去的。她在账外遇到了挑帘出来的庄妃。
此次围猎,贵妃杨致秀留下坐镇后宫,跟着皇帝出来的,只有庄妃。
皇帝忙于朝事,近几年未再封纳后宫,因此,想方设法争宠献媚的宫女官眷实在是太多,虽不知道皇帝是否有亲近临幸谁人,但有庄妃在圣驾之侧,旁人总还有顾忌,不会太过不择手段。
可许青绨是臣子,她拦不得。但这次,她偏偏拦下了她。
庄妃道,“许大人,陛下现在不方便召见。”
许青绨一愣,“庄妃娘娘…这…”
庄妃向她递了个眼色,十分隐晦暧昧的眼色。
她很快就懂了。
狩猎春游,本就是给皇帝放松游乐的…眼下这账中,皇帝怕是召幸了什么人吧…
许青绨想到前些时日,北燕竟随贡银送来了四名美人,两男两女,俱是娇媚可人,十分艳丽。
皇帝还赞过其中两人,说有倾城之姿。这次春狩,也不避讳的将两人一同带了来。
此刻,暖账之中,应是温柔乡极乐窝,正是纵情快活时,哪还有空再召见他人?
许青绨当着庄妃的面,硬撑着退下几步,心中又妒又酸,燕人都可以,为何偏偏她就不得皇帝一次垂青?
庄妃却不管她,反正她的目的也不是将此事说于许青绨听。她对立于账前的羽林卫下令,叫他们离御帐远些,莫打搅了皇帝兴致。
自然,前来巡值的谢玿也听到了。她目露疑惑,“什么兴致?为什么?”
庄妃当然不会答她,却也难得没有怪罪斥责,而是笑了一笑,转身走开。
她迷茫的很,直到许青绨给她说白道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谢玿怒从心起,气的一脚踹翻身旁旗杆,引得一旁羽林卫惊呼,“校尉,你克制啊!”
谢玿冷笑,“克制他祖宗!天还没黑就白日宣淫!”
那侍卫惊吓了,他们温和有礼的木校尉居然骂了街!
许青绨也惊了,木剑声居然翻了皇帝祖宗!
她看着木剑声的眼神愈加复杂,开口问,“木校尉,你…你真的…对陛下…那个…”
谢玿不屑哼声,“他倒是想得美!都能一人驭双了,哪轮得到我惦记!”
她出离愤怒,她口不择言,把许青绨吓个半死,忙去捂她的嘴。
“你疯了!?自己要找死莫要在这儿连累我!”
谢玿拍开她手,眼眶都红了。
许青绨看她的眼神已经非常复杂。
在她看来,面前这人黑皮黑脸,相貌粗鄙,还是个男的,别说争宠,敢说出来怕都要被皇帝砍头。
谢玿红着眼睛,此时安静下来,却是一副强忍着要哭的模样。
偏偏此时,御帐帘子撩开,一个娇美女子出来,对她蹙眉道,“怎么外面这样吵?羽林卫,若再值守失职叫人吵到陛下,怪罪下来,我也救不了你。”
这话对谢玿而言,就是烈火浇油,她擦擦眼睛,对那女子道,“你回禀陛下,就说木剑声请见。”
那人面色不悦,“不是说了陛下现在不方便召见,你听不懂?”
谢玿恶狠狠看她。
那人扫她一眼,也不在意,径自回帐了。
谢玿咬着唇,直咬出了血痕,张了张嘴,眼泪几乎要控制不住往下掉,最终一跺脚,居然闯了御帐。
那侍卫和许青绨半张着嘴,太过震惊。不是没想过拦她,只是没反应过来。
谢玿冲进帐内,见前室无人,屏风后隐隐传来说话声,居然不知谁的外袍竟被脱下来挂在屏风上。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拔刀的冲动,大步流星怒火翻腾绕过屏风。
然后,她一愣,脸上即悲且怒的表情都没收拾好。
屏风之后,赵元冲上座,下首两张案几前,一男一女正在埋头抄写,衣冠整齐,十分规矩。
其中那女子搁下笔,对赵元冲道,“陛下,奴婢告退。”
赵元冲挥挥手。
另一人似是不甘,欲言又止。
赵元冲看也不看他,冷冷道,“怎么?忘了朕的话了?”
那人一颤,忙收拾东西退出去。
皇帝陛下说,若待会儿有人闯帐,你们要立即出去。
谢玿抿抿唇,破涕为笑,却越笑越苦,眼泪越流越多。最终泣不成声,她咬着唇看他,泪水流进嘴巴,咸涩酸苦。
这人又算计她…
赵元冲的笑一如多年前温柔。
他知道,他此生所爱,屡次错失,数度分离,却又在此刻,失而复得。
他伸出双臂,眸中水光闪动,柔声哽咽唤道,“阿玿,来,过来…”
谢玿挪了一步,顿住,竟又往后退了一句,轻声如呵气,“赵元冲,我…我其实很怕疼的,也很怕黑…”
赵元冲一愣。须臾,他恍然,随即一道分明的水迹从他刀削般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狮子的瓜子不比战刀温柔多少,鞭抽棍罚还算好受,蛇虫老鼠很让人奔溃…”
“…那么冷的天…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冻死的滋味不太好受,我真的不怕死,但死前要受那么多承受不来的折磨,反抗不了任人磋磨,我怕得很…”
“还有,你…你对旁人的好,能不能不要让我听到,不要让我看到…皇兄,我不嫉妒旁人,但我难过的很,实在难过的很…”
她说的越多,越像梦呓,越往后退。
赵元冲肺腑颤抖,好似刀绞虫噬,他朝有些混乱的爱人走一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终于,他嘴唇翕动,却只是说,“阿玿,乖阿玿,过来…”
帐内绒毯留脚,她后退的步子被滞,踉跄一下,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怔忪。
最后,她手足无措的拍了拍额头,发出一声自嘲自苦的气音。却是,啼笑皆非。
赵元冲只是看着她,呼吸间小心翼翼。
蓦地,她如飞鸟投林,忽然重重撞进爱人的怀抱。
分明是措手不及,但哪里会真的措手不及。
赵元冲吁出一口长气。
他生平极少落泪,此时却一再失仪。
什么九五至尊,什么经才伟略,不过七情六欲血肉堆砌,凡人一个。
数年一步相思地,欲去还留,几许肝肠寸断,他此时居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一点点熬过了那些以为是永别的日日夜夜,竟还活着?
账外,众人眼睁睁看着谢玿进去,都做好了准备,待会儿怕是要听宣绑人了。
这荒郊野外也无责杖,大家都是兄弟,心中都想待会儿行刑意思一下得了,顺便再劝劝,谁知道自家校尉今天是不是早上起的猛,魔怔着呢。
可等了半天,只见那两个北燕进贡的美人抱着纸笔出来,账内却再无动静。
众侍卫面面相觑,可谁也不敢进去看。
最后还是许青绨实在担心,叫人请了良公公过来
良公公一听原委,一脸天下大赦的惊喜欣慰,抹了把脸,丢下话没说完的许青绨,竟传膳布菜去了。
于是晚膳留宿,木校尉还真就再没出来过。
这回,众人脸上的表情才可谓精彩纷呈。
羽林卫看见许大人包罗万象的眼神,很是同情。其中一人安慰道,“许大人,眼看着天也不早了,您要不…有事明日再禀?”
许青绨将奏呈装进袖子里,指着御帐,呆呆的问,“那木校尉…这…”
那侍卫摸摸鼻子,“大概陛下与校尉有要事商议。”
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皇帝能有什么事需要和一个校尉商议?!但他还能怎么说,你若说是方才那燕人或者许大人这样的深夜留宿,他倒是能把事情拆成三节,每天三遍,凑成一部皇室淫秘风月宝鉴说给你听,只怕你听不够,他说不厌。
然而…这人是木剑声,不是他看不起自家校尉,而是校尉的长相实在离祸国殃民还差个十万八千里,你就算指着这人说他是佞幸邪臣,皇帝不弄死你,听的人也要抽你几个大耳刮子不长眼的玩意儿你想恶心死谁!
所以,他既不相信,也不敢猜测圣意,只能干笑。
许青绨看他一脸扭曲,转身抖着肩走了。边走边嘀咕,“想多了,就说想多了,不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