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洲地势本甚是有利,但自失了云谷关,优势去了一半还多。越景只能自西南而上,攻克险道。
那日他们靠突袭在石城险胜,正忧心石城之阴是平原丘陵,无险可守,而己方军队已疲惫至极,若后方周军穿越平原跋涉而至,好不容易抢来的石城迟早要归还敌手。
刚想罢,远处只见沙尘滚滚,果然,周军援兵已至。
越景不甘,却心知,只能弃城而逃。
正此档口,驰援而来的周军忽然鸣金撤退,越景老远就看到周军阵中军形溃散、狼狈鼠窜之象。
他大喜,这是恭城伯派出的援军到了。
果然,及至周军撤退,那不足一千人的骑兵踏尘到了楼下,越景自上一看,不由惊道,“少主?!”
那当头一人骑着枣红马,铁甲上血迹斑驳,是个英气少年模样。正是谢玿。
越景正要打开城门,却被谢玿喝止。
他出城迎接,谢玿却连马也不下,只问他道,“越将军,石城你可守得住?”
越景微赧,这次要不是谢玿,怕石城已经丢了。
谢玿瞧他面色已然明白,也不多话,直截了当又问,“取了建昌给你做势,总可以了吧?”
石城难守,但衔接西南众城,过了石城之后的平原江河,就是成周腹地,若今后要北取成周,石城必须守住。
而位于西南要地的建昌城,与石城成掎角之势,中间相夹数百里沃土山丘,虽有周军领地相隔,但若石城有难,只要绕开周军地盘,沿并不险要的矮山丘,数个时辰便可达石城。而且,一旦建昌与石城有了呼应,两成之间那些城池,再取之易如反掌。
只是...建昌城有秦恭驻守,此人勇武,不能轻胜。
越景喃喃,“建昌...那可是成周重地,必定...”
“很快就不是了。”谢玿道。
越景道,“这...”他暗处打量了谢玿,其实是想他有些狂妄了。
谢玿不再与他多言语,调转马头,往来时路携尘而去了。
仅仅五日,越景再次得到消息,建昌城已被攻下。他当即惊喜万分,仰天便叹主上英明少主英明。便连越惜秋不尊父命僭越近主的行径也见怪不怪了。
而当时兵临建昌城下,秦恭不受叫阵挑衅,坚守不出,谢怡训只能硬攻,火石云梯攻城之法本就令双方伤亡惨重,及至城门初破,开门的士兵俱被斩于门内,秦恭手持双锤立于城门中,当真一夫当关万夫不能开。
城头已是烟血缭乱,但进不去这城门,只凭云梯,这仗要打到几时罢休?莫非只等己军精力耗尽撤退作罢么?
并不,城开未几,秦恭正持锤而立,忽见眼前寒光卷着腥味扑压而至,他举锤格挡,只听铮铮两声,兵器相接,竟是双刀,且力道不小。
他抡锤甩去,那人随力旋身飞开,他定睛一看,微吃一惊,竟是个俊美有余孔武不足的少年。那双刀一击,他本以为至少是个魁梧勇夫。
那少年双手各持一把乌钢长刀,身穿铁甲,俊秀的脸上却有狼一样凶狠的眼神。
他试探问道,“谢玿?”
谢玿道,“让开!”
秦恭舞起巨锤,果见谢玿言毕已经动刀砍来。那钢刀劲道不小,刀刃未置面颊,刀风已在脸上刮起痛感,秦恭双锤对上双刀,都是一般的野狠刚猛,打斗间火星四起,外人根本无从近身。
秦恭确实是一员勇将,且忠。
谢玿道,“秦将军,降吧。”
秦恭不言,目色坚定,已是回答。
谢玿心中一怒,喝道,“成周到底何处何人值得你如此效忠?”
秦恭道,“乱臣贼子懂什么?!何敢言忠?”
一锤贴着谢玿右臂擦过,臂甲掉落,谢玿闪身一避,也不顾右臂已成软肋,两刀轮换舞成密网,将秦恭逼得倒退数步,一边怒道,“赵怡晟才是啖肉喝血养成的豺狼禽兽!你效忠的朝廷,已是被蛀空的躯壳,更丧尽天良!”
秦恭听她出言不敬,话语中渐渐多了狠意,心中有备。
果然,谢玿刀刀致命,愈来愈快,招数是剑招的迅捷,确更有刀势的刚猛,且两手相配,进攻防守天衣无缝。秦恭毕竟神勇,一时两人倒是僵持不下。
门内千钧一发,门外却真正是血肉横飞的修罗地狱。越惜秋离谢玿很远,他几次想近身,都被乱军逼退。他看了看身旁的谢怡训,隐有疑窦。
他是瞧见谢玿那边的情形的,从前她不这样。那时候,她偶尔跋扈,但实是面恶心软,不是这样狠绝疯狂的。他不知道京城那晚谢怡训和谢玿谈了些什么,反正她好似变了,莫说号令三军,就连有时跟他说话,眼底都是藏不好的戾气。
他自己做起事来确实偶尔是有些疯的,但他却不希望谢玿变成这样。
正这样边想边看,蓦地,他大骇。只见谢玿正侧身负手腋下悬空,左刀去势凌厉鬼神不挡,那本是天地同灭鱼死网破的招数!她分明是想生生接下秦恭一锤,以身作饵!
结果确如越惜秋所想,那日秦恭被谢玿一刀穿喉毙命,谢玿腰腹间却被铁锤所伤。
那伤该是着实不轻,之后叛军顺利攻入建昌城,谢玿竟撑到无法保持清醒才猝然昏厥。而那血是哪里来的,又流了多少,大约只有谢怡训等少数人知道了。
此时卧房内,谢玿悠悠转醒,眼睑扑簌煽动,微阖微张,辨认许久,才语带惊疑的哑声道,“父亲?”
不知是烛火太晦暗,还是病眼太朦胧,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憔悴苍老的神态,一时间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谢怡训点点头,却未开口,只拿干燥的软巾擦拭她汗湿的鬓发。那模样也是少见的慈和。
谢玿忍不住道,“父亲,怎么了?我...我的伤很重么?”
谢怡训只是看着她,忽然道,“这些年,我都差点要忘记了,我的阿玿原来是个小姑娘。”
谢玿安慰般对他笑了笑,“父亲放心,秦恭那锤未落到实处,我比他快了半分,这伤该不会很要紧,”说罢,她动了动,忽而蹙眉,“只是...有些疼罢了。”
哪里只是“有些”疼,只是她不说,谢怡训也假装不知。
亲自喂谢玿喝了药,谢怡训嘱咐她再睡会儿,也是一言不发又出了卧房。
倒是谢玿,对这份少见的温和慈爱竟有些受宠若惊,惴惴不安了半晌。
越惜秋守靠在卧房之外月洞旁,抱臂蹙眉,似在沉思,见谢怡训出来,起身道,“伯父。”
谢怡训再没了刚才待谢玿的慈和,脸上之阴戾让越惜秋也不禁胆寒,他开口说话时并不声色俱厉,但无端叫人想起他实是个杀戮过多的万人屠。
他看了看谢玿的卧房,道,“赵元冲此人,定要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越惜秋本该为这话更加胆寒,但这话岂不是正中了越惜秋下怀,他方才立于晚风中良久,想的可不正是这个么?
他切齿道,“伯父放心,即使您不说,我也不会再放过赵元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