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明月照青松。
窗外雨打石阶,很好入眠。屋内的谢玿却忽然在睡梦中不安起来。
恍惚中听到女子的哭声,凄婉哀恸,似乎是梦里,又似乎在耳畔。被这哭声影响,她仿佛看见倒在血泊里浑身是伤的父亲,又看见早逝的母亲和谢瑱,还有站在对面手持刀剑一脸冷漠的赵元冲。
他们都带着悲意瞧着自己,似惋惜,似责难。
她欲救不能,哭哑了嗓子,嚎干了眼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人诛杀殆尽死不瞑目。
如此反复梦魇折腾了许久,刚有些醒的迹象,又因体力不支而昏沉睡去。再次彻底清醒,眼前是烧的正旺的炉火,柴炭哔啵作响,室内简陋,怜音正坐在竹凳拿了她的衣衫烘烤。
怜音想事情入了神。
她心焦而黯然。方才因瞧谢玿梦魇盗汗,她急慌下闯到隔壁推门而入...
即使殿下声色俱厉斥责了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她未经通报而擅闯本就鲁莽了。
而且...那人国破家亡父兄惨死也着实可怜,经历了那番劫难,乍见心上人,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如何痛哭流涕拥抱相慰也是不为过的。这全都是天经地义的,她也确为那人心生怜悯,但听到先前那人的一声“阿展”,后又呜呜咽咽的“尧郎”,她想到谢玿...实在有些难过。
...怜音叹气,怎的就不能换个人喜欢呢?
她方才推门而入,见那情那景,便将要说的话都吞下了肚,回来见谢玿已然平静,才大大松了口气。
看着谢玿睡颜,她又想,谢玿也为何不能换个人喜欢呢?可这委实是傻话了,莫说赵元冲与天下诸人相比,无论相貌心性才华皆胜过百倍,只说谢玿,喜欢赵元冲已是大大的意外了,怎么再会喜欢其他人呢?
想来想去越是心焦,在炭火旁被炭火一熏,竟想要落泪了。于是抬手拭了拭眼角,却听一人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一喜回头,见谢玿已经醒了,忙放下衣服小步挪过去,边拿了湿热的帕子擦她额颊上的汗水,边察言观色问,“醒了?可有什么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谢玿只看着她,追问,“怎么哭了?”
怜音一怔,用衣袖蹭了蹭脸,“嗨,被炭火熏到罢了,哪里哭了?”
谢玿于是身子往后缩了缩,掀开被子拍着身侧床板,“那来这里坐,这里也暖和。”
怜音跳下床叠好烘干的衣服,端了敛口粉釉的盘子和她抵足并膝而坐。
谢玿问,“皇兄呢?”
怜音只是指了指左侧偏屋。谢玿省得,便也不再追问。
给她的水是泡过桑果的温水,盘子里带着酒香的糖渍梅子,润口生津绝顶的好,于是谢玿喉咙一舒服,和怜音从京城素玉斋的鸭翅鸭掌聊到浮生楼的椰奶酥饼,又从琢墨轩的话本聊回素玉斋的说书先生,及至聊到胭脂水粉,谢玿竟道,“芷华说宫中新制的‘迎蝶粉’很好,是用珍珠粉、蚌粉、白色茉莉花仁、益母草等草药混制的,孤芳轩她们做的水粉也好,也是用米粉花粉之类,但远远比上宫里的这些物事名贵,”说着,她挠了挠下巴,“以后定要常用的,府里自然是分不到宫里的东西了,不知道芷华那里能不能多给我些...”
怜音似是微微有些怔愣,又看着她渐渐笑了。
谢玿兀自在打芷华的注意,“这对她来说不难吧,应该不难吧...”遂又问怜音,“应该不难吧?”
怜音笑着点头。挑拣着最大最圆品相最好的梅子。
谢玿接了梅子放在口里,含着手指尖,那里残留酸甜之味,她终于闭嘴嚼了片刻。
就在此时,门外有了些微响动,怜音刚眼疾手快下了床,赵元冲便推门而入。
谢玿口中含混不清,下意识道,“肥来咯?”
怜音本有些紧张,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赵元冲被谢玿一喊,自是什么注意都不在旁人身上了,走到床前弯腰轻吻她的额头,“睡醒了?”
怜音视若无睹,出门时含笑带上了房门。
谢玿脸有些红,含嗔带怨看着他。
赵元冲笑道,“不要紧,她看到了也无妨,你以后要习惯。”
谢玿,“这样的事若是习惯了,那我脸皮也厚了。”
赵元冲道,“你是拐弯抹角的说我脸皮厚么?”
谢玿抵着他胸膛低头一笑,悄声说,“皇兄看着总是温柔谦和,其实有时候也...也不正经的很。”
她说着身子不自觉后仰,是赵元冲刻意的下压。
直到腰已经如韧竹弯曲,快触到床榻上了,赵元冲停在她面前寸许处,问,“怎么没正经了?”
眼前有瑰姿好容,煜煜生晖,他的皮相骨相都恰到好处的摄了心魄,谢玿微悸,抬手摸到他的龙眉板齿仿佛都触手生花,不觉心中一荡,顺势揽了他的腰合身倒在被褥上。
赵元冲虚压在她上方,瞧着她杏眼含水,便知她心中旖旎光景,何况这人还偏偏动了动小舌,问,“元冲哥哥,你起的很早么?现在...现在累不累?”
...她倒还说别人不正经。赵元冲顿时周身渐热,放重了些身量在她身上,贴耳道,“不累。原本有事要出去的,现在...不走了。”
谢玿一听“有事”,猛然想到此番来短亭山的目的,突兀又清明的开口,“送信的人呢?”
赵元冲韵意堪好,忽然一愣,答道,“已经走了。”
方才,趁着天色未明,一行人乔装打扮做了商队模样,已然沿山路走远了。
谢玿微感诧异,“这样匆忙么?”
赵元冲点头,神情温柔,“夜长难免梦多,不便耽搁。”
谢玿也不甚在意此事,倒是赵元冲一句“夜长梦多”提醒了方才的梦魇,一时神情微动,被赵元冲察觉了。
他问,“怎么了?”
谢玿似乎有些惧意,埋首在他怀中,“皇兄抱抱我,我怕。”
赵元冲就着身姿将她嵌进怀里,“怎么了?”
“哭得很伤心...”
赵元冲不禁心中一紧。
却听谢玿接着道,“刚才在梦里我哭的很伤心,是发生了一直令我担忧惧怕的事,我...我怕得很,元冲哥哥。”
赵元冲暗里大大松了口气,宽慰道,“噩梦罢了。做了什么梦?”
谢玿摇头,“不想提。”
赵元冲莞尔。
谢玿在他怀中深吸口气,香气沁鼻,舒缓了心神,她道,“皇兄今日衣服上的熏香好特别,是什么香?”不是以往的沉梨香,也不是龙涎香。
赵元冲却抬着她下巴有了动作,密实的亲吻落在唇齿上,他胡乱脱了外袍扔得远远的,一边胡乱答道,“没什么特别,你闻错了,普通沉香罢了。”
谢玿应接不暇,被中如沸的热潮烧的她脑中晕沉,其他的...也都由他去了。
正是情浓意妙,却...
笃笃笃——!
门外有人轻声敲门。
赵元冲有些懊恼的蹙了眉。
犹豫须臾,他披衣起身开了门。
门外是守茅屋的小沙弥,年纪不大,神色却稳,做了合十礼道,“殿下,有过路的旅人想要躲雨。”
赵元冲道,“几人?”
小沙弥道,“两人,未着兵械。”
赵元冲道,“佛门纳不论先来后到,解人燃眉之急无可非议,让他们进来吧。”
小沙弥听罢传话去了。赵元冲合上房门,却借着木门错缝处往外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