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众人左拐右绕,甩开了马妍所遣跟踪的数人后,一同回到年望舒城郊的小院。
谢玿掩嘴笑道,“皇兄,你可知道,你装傻作戏起来真是十足可看,若不是有事,就这样看皇兄演闹唱戏,我这一生都不会厌倦。”
辰良也笑道,“还有贺奔,方才那样子...噫,”他搓了搓胳膊,“肉麻死了,我回去准得告诉徐洛,在你眼里他竟是这样幼稚的二世祖模样。”
贺奔抱臂,“尽管告状,我害怕他不成?”
辰良又向怜音和谢玿绘声绘色演说了贺奔与赵元冲方才情景,只刺激的怜音连连搓鸡皮疙瘩,对贺奔不忍直视状。
谢玿却神色凝重,问道,“如此说来,清屏城内,不,恐怕不只清屏城,周边铁匠怕都被马赫与越景招揽进军中。”
赵元冲也眉头紧锁,“不知为何,我竟不自觉想起了京中户部不翼而飞的那批库银,还有李忠达那批与越景隐有联系的银子,还有这清屏坪洲不知数量的巨财,再想到越景招募铁匠必是为打造兵器,如此屯兵蓄粮,莫非他竟真的想...”
“想谋反不成?”
谢玿接了口,手心也出了一层冷汗。
众人都心中一凛,若真是如此,那越景此时可谓兵马粮草充足...
赵元冲道,“事关重大,不查探就下此定论太过草率,坪洲不能不去。”
谢玿忽然拉住他衣袖,“你不许去,我去。”
赵元冲一怔,遂笑道,“谁说我要去,明知危险我还要去送死么?让贺奔挑选几个武功高强的好手去打探一番便好。”
谢玿松了口气。
赵元冲于是又对贺奔简单嘱咐几句,令其务必按时往返不可打草惊蛇。
贺奔领了命便先行一步去安排人手。
赵元冲面色仍略显凝重,他暗想,此地不可久留,若是等打探之人从坪洲回来再行撤离只怕耽误,不若办完要紧事尽快离开为妥,只是这桩要紧事...他看了看谢玿,心知若让谢玿离开他先走她是决计不肯的,于是敲定一念,对谢玿道,“阿玿,去坪洲打探的人三日可归,我们后日就需得离开此处暂往湘州,所以两日后将军府赴宴自是不能去的,但马妍今日跟丢了人,定会在城内外严加盘查,这两日你要万般谨慎,不可踏出年宅。”
谢玿脱口问,“为何明日不走?”问罢,她忽地明白了,赵元冲自是还有要事。这要事她不该问,但若追问,赵元冲也自不会瞒她,可她也不想问,也没兴趣知道。
果然,赵元冲对她直言道,“有件要事,是...”
“我不听,”谢玿甩了甩头发,“你快去快回来往平安就好。”
赵元冲却似在犹疑,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咽回肚中,反正...来日方长。
此时,却听谢玿忽然又问,“那落戟木你从何而来?”
赵元冲于是转而道,“徐换所赠,落戟木本有三块,可号令落衡山庄亲属子弟。”
谢玿不觉心下一黯,不由思量这又是一桩她不曾知晓之事,赵元冲究竟有多少隐秘是她一无所知的?但转念一想,他既然肯如此坦然相告,倒也不必再计较其他,于是又欢喜起来,与他商量日后之事。
众人踏入院门,年望舒已经等在厅中,见了赵元冲便忙迎上,“殿下,吴越那边已经...”
话止中央,因为他看见了赵元冲身旁的谢玿,一时语塞,半怔半疑,似是在犹豫接下来的事该不该当着谢玿的面说。
赵元冲对他点点头,令他坐下详细说来,不必避忌谢玿。
原来,半月前,吴越朝中大乱。潭王杨行志行谋逆之事,趁夜入宫私藏兵刃行刺吴越皇帝杨行松。据说杨行松身旁贴身侍卫被杨行志尽数斩杀,而杨帝幸甚,千钧一发之际得人相救,重伤未死,而杨行志被皇帝下令当庭诛杀。随后,杨行松连夜下旨查抄潭王府,捉拿潭王世子杨昊和雍华郡主杨致秀,并将平日与潭王交往过密的一干大臣尽数收监查审。杨昊当夜公然抗旨,与数千府兵负隅顽抗,被安惠王与禁军于临安正街包围剿杀,身首异处。
年望舒将事情和盘托出,却在察言观色后,仍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略去不谈。
谢绍问,“那雍华郡主杨致秀呢?还有,你刚说‘吴越那边已经’,已经怎么了?”
杨致秀,吴越潭王杨行志之女,才名远播,更有天凰之态倾国之姿,有不少名士不远万里到访吴越都城,只为有幸一睹芳容。据说幼时便有卦象显示,此女乃凰雏之命,尊贵无比,杨行松便赐号雍华郡主,意为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竟比杨行松嫡出的独女杨致玉还要更像天之娇女,吴越也认定了杨致秀将来必是要贵嫁邻国为后的。谁知如今一夕哗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年望舒凤目微转,赵元冲想了想,还是暗里冲他微微摇头。有些事并非刻意隐瞒,只不过时机不对。反正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于是年望舒又漫不经心道,“杨致秀啊...呃,听说...嗯,听说被抓了。”随后又转开话题,“吴越那边已经有消息了,曲学阁与细作说法一致,该不会有假的,是说...”他压低声音,“当夜统领临安军和禁军围剿杨昊,并查抄潭王府的,不是安惠王杨行益,而是安惠王世子杨磊,杨行益自去年入冬就未曾露过面,连年初祭礼也称病告假,而杨行松重伤不痊,蓉皎公主杨致玉也不问政事,因此平乱之后一切事宜皆由杨磊一手安排。”
赵元冲挑了挑眉。
年望舒继续道,“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杨磊,其实是杨行益的养子,并非吴越宗室血脉。”
“嚯,”谢玿忍不住道,“吴越要不动声色的改朝换代了呀。”
赵元冲也纳罕,这事确实骇人听闻了些。
谢玿抿唇思索一阵,问赵元冲道,“皇兄,你说,杨致玉知不知道杨磊其实不是吴越宗室?”
赵元冲摇头,“不好说,但杨磊此人素有耳闻,若此人登基,天下局势于我成周皆不利。”
“此人怎样?”
“很好。”
谢玿看着他。
赵元冲低头喝口茶,抬头发现她还看着自己,无奈,说道,“街头巷尾朝堂之外略有声名,不外乎敏而好学勇武过人之类的。”
那“朝堂之内”便有别论喽,只听赵元冲继续说,“鸿俊曾提起他,道‘貌朗如日月,然表里不一,深不可测。’”
鸿俊,即是鸿傅的长子,鸿柔的兄长,近年长居临安,与赵元冲交好。
当日在临安曲学阁,鸿俊不肯随着众家之说对杨磊过于誉赞,而是沉默许久后直言此人凶狠残暴异乎常人,且心性坚韧锋芒尽收,往后种种皆不可测。如今看来,鸿俊所言,或已验其一二。
谢玿思及自己素日在百姓口中的形象,又摆摆手,“传言大可不必太当真。”
赵元冲暗笑,“可旁人倒也没说错,有的人,确实嚣张跋扈得很。”
谢玿收了手看赵元冲,赵元冲看怜音和辰良。
辰良说,“好像...没错。”
怜音不敢怼赵元冲,对辰良道,“四殿下也嚣张跋扈来着。”
辰良说,“那怎么能一样?”
怜音问,“有什么不一样?”
辰良一时哑口,挠着腮帮子半晌,说,“男女...之别...”
谢玿听着就有点伤心,“哼哼唧唧”阴阳怪气说,堂弟就是没有亲弟亲。
赵元冲凑过去说道,“不要紧,堂弟可以亲上加亲,到时候自然就比亲弟弟亲。”
谢玿猛回头看他,你这么见缝插针的不要脸好意思么?
辰良立即点头,“对对对。”
谢玿瞪他,“你知道什么就‘对对对’,他说月亮能从水里捞上来你怕是都要找个盆给他接着!”
辰良没半点尴尬,引以为荣,“那是自然,殿下都是对的。”
谢玿一噎,无语。
赵元冲看了一眼辰良,辰良眼皮一跳,回身连珠炮似的对谢玿道,“不是,不是,谢世子...不对,姑娘您才是对的,以后不管宫里宫外还是府里府外都是您说了算,您说月亮是水里捞的就是水里捞的,奴才找桶去给您...不对,是给殿下找桶去给您捞上来。”
谢玿愈发无语了。
怜音在一旁搓搓胳膊,离他远了点。
赵元冲用扇面遮了唇角,即愉悦又嫌他丢人。
年望舒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边乐呵。赵元冲注意到他,凝视之。年望舒手一抖,瓜子壳撒了一地。
赵元冲道,“接着说,吴越。”
年望舒不住轻咳,用力咳出卡在喉咙口的瓜子仁。
众人正襟危坐侧耳等听。
年望舒终于咳罢。
他说,“没了。”
众人一愣,齐齐瞪他。
年望舒也挺冤枉,“真没了啊,潭王一门几乎全军覆没,杨行松重伤不起又没儿子,杨致玉显然是不想相争,算来算去能继承皇位的就只剩杨磊了,且现在吴越军政明摆着都被杨磊握在掌中,这往后的事还有悬念吗有悬念吗?”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谢玿疑道,“我在想,杨行益...还活着么?”
其他人闻言不语,若有所思。
赵元冲道,“即使活着,怕也是个活死人了。生父尚且可刀戟相向,何况养父?”
谢玿在暗处握了他的手,歪了歪头道,“杨磊怎么能和其他人比,人要狠下心六亲不认有什么难的,难的是不仅雄韬伟略更要心怀天下,又要尽量顾全情义,这样的人才是龙颜天威睥睨四方的人皇圣君呢。”
说罢,她咬了咬唇,委实不大真心快意。
说起来她也是纠结的很。郎君是个经才伟略的大丈夫,落得如今这般地步她私心里只觉得天下都欠他的,天道世道皆不公。但她又着实不想郎君身登九五,帝王无情胜有情,“孤家寡人”这四个字并非言过其实。
赵元冲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忽而忧色一闪,眸中似乎有千愁万绪,又十分模糊,很快消弭了。
“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他柔声叹道。
谢玿那点没说出口的小九九被赵元冲道破,也没再有空纠结,只是脸红着嘴硬,悄悄甩了甩他手指,斩钉截铁,“有!就这么好,很好!”
年望舒眼看着这话题又偏了,也没敢再伸手拿瓜子花生,就绞着手指呆若木鸡。
赵元冲瞧着谢玿清亮诚挚的眼眸,胸中微有滞塞,暗里默默想道,今后发生种种,纵再有千种难处,我可不能再瞒她了,只是...
谢玿看他眉头又微微蹙起,只当他想到那盘根错节的局势又心中不快,正要开口,赵元冲却合扇挥退了众人。
谢玿不经意一撇,瞧见年望舒欲言又止的样子,心想自己此刻大约也是有些多余了,于是搓搓手指指外面,意思是自己先出去了。
哪知赵元冲牵住她的手,对年望舒道,“短亭山?”
年望舒微怔,却喜,“正是,殿下慧决。”
赵元冲不答,示意自己知道了。
年望舒躬身退下,走到门口,听到里间谢绍问道,“什么短亭山?”
年望舒不知是何心理,鬼使神差的放慢了脚步。
只听赵元冲道,“短亭山的后山,就是照归湖。”
天地把照归湖生的很巧,坐落在短亭山后山,但并非山内死湖,而是连通着云袅河。云袅河不比鹭江汹涌广袤,而是一弯潺潺水波,源于南楚东境,据吴越不甚远,后流经南楚,到了成周遇短亭山截路阻断,多年冲刷山石冲出了一片宁静湖泊,就是照归湖,而后又改道南去,奔向了南陈。
所以,短亭山后的水路,上可至南楚,下可通南陈,更衔接成周。但水路从来比不上陆路安全,商贾之流,向来是宁可耗时走陆路翻山越岭,也尽量不涉水的,加之南楚边境近年来不太平,水匪尤其猖獗,所以云袅河的水路几乎无人通行,因此清屏对这条要道的管辖监察,也并不十分严密。
可尽人皆知,水路行程之快,陆路无法比拟。只要有命过河,万事另当别论。
于是谢玿问道,“年望舒关于吴越的消息都是这么送来的么?”
赵元冲应道,“嗯。”
谢玿又道,“明日还有人送信来么?”
短暂静默后,只听赵元冲的声音稳而清雅,道,“嗯,只是送信来。吴越近日局势瞬息万变,不时刻留意,我不放心。”
屋内谢玿“噢”了一声。
屋外门口,年望舒无声一叹,悄然离去。
晚阳已斜,一只雁横空而过,年望舒目之所及,正看到那雁投在凤仙花上的阴影一瞬即逝,雁去无踪,火红的花竟似颤了一颤。
他拿出怀中那封信展开。信上簪花小楷,字迹娟秀,他...看过了。跟细作和探子送来的消息相比,其中无要紧信息,通篇不过相思之意。
他倒是知道赵元冲不在意看这东西,与吴越的来往信件也是默许了他全数盘查的,这不过是他作为臣子下属的分内事。可...大约是自己好事将近,于男女之情总多了些感怀,他将信塞回怀里,拿到背人处烧了,耳边听得外墙上有护卫翻墙而出疾驰而去的声音,不觉又笑了,心想,殿下本就不必,也不该,更不会被这些琐事牵绊。儿女情长罢了,即便情真意切,在浩瀚胸怀中,所占分量毕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