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怒目圆睁,视线从一个个大臣的脸上扫过,然而,他只看到了缄默,竟没有一人维护于他。
他不敢置信地冷笑出声,有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无力感,他是九五至尊,却还是无法控制所有。
他再度看向李南絮:“景王,你是当真要为了此女子来逼迫朕吗?”
李南絮看了轻影一眼。
她就端然地跪在大殿之上,衣衫上带着片片水痕,却像是不败的花开在她的双肩,让她显得那么美好。
她的目光很坚定,也望着他。
李南絮缓缓抬头:“儿臣不敢,儿臣只是顺应大势所趋,程家军骁勇善战,却落得叛国的污名,此冤不洗,何以让同样有报国之心的武将们心安?何以振三军士气?”
此话一出,满堂又开始左顾右盼,低声议论起来。
“景王殿下是何意?莫非边境出事了?”
“难道是西樾国卷土重来了?”
李南絮:“前方传来军报,西樾国已在向我朝边境集结人马,频频滋事,多番催促我朝用黄金换贞王,想必此事父皇已经知晓。”
“朕知晓又如何?这与程家一案何干?”皇帝有些累了,声音也开始变得无力。
李南絮:“自十一年前漠北一役后,西樾国便愈发趾高气昂,被他们占去的忻、澹、蓟三州以及后来割让的幽、邙两州,对常年驻扎草原的西樾人而言,是绝对的物阜民丰之地,他们这些年肆意地搜刮民脂民膏,横征暴敛,百姓们苦不堪言,河庭州常有南逃的难民,失地的百姓处境可谓艰难。西樾人既然尝到了甜头,野心只会越发膨胀,他们的眼光早就不止于北境五州了,他们还在往南看,他们还想要更多。西樾国扣下二哥乃蓄谋已久,和亲不是西樾国的目的,五万两黄金才是他们的图谋,他们想从我朝再勒索一笔军费,挥兵南下。”
皇帝:“你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若非锦禾枉死,又如何能到如今局面?”
李南絮:“儿臣素来不赞同和亲,忍一时的确风平浪静,可水底会有暗流涌动,看不见的角落会蕴藏风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一旁默立良久的李南晟听他如是说,微微挑起眉来。大臣们也都噤声,静静地望着李南絮。
李南絮:“儿臣只想问父皇,问满朝文武,难道还要看着西樾国欺辱我朝吗?难道不想收复失地?”
此话如同狂风,卷起山呼海啸的回音,大臣们被他这话激得心中一震,那深埋骨子里的热血在这一刻开始沸腾。
岂会再想看到那场悲剧?
将北方蛮族赶出自己的土地,让华夏文明生生不息,是所有汉人刻在骨子里的传承。
皇帝怔怔地看向李南絮。
城池被占,百姓被欺,这种奇耻大辱于任何当权者都是一道日日剜心的疤,他身为君主,无时无刻不想让西樾人血债血偿。
但打仗不是喊喊口号就可以,十一年前的教训历历在目,百官们不敢提及,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已经弄丢了五州,若再出差池,他如何自处?
李南絮:“十一年来,我朝对西樾国频频示好,四处忍让,无非是因为漠北那场仗败得过于惨烈,死了太多的人,伤了太多的财,以至于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对我大周朝的国力产生了怀疑,也对西樾国的实力产生了一种盲目的畏惧。前些年,百姓们都对吃了败仗的程家军恨之入骨,恨不得将程家从地里刨出来鞭尸,但是事实是什么?真的是程家之过?真的是我朝大军敌不过西樾国的大军?如今种种证据表明,那场战败源自内斗,是奸佞祸国。如今我们有良将,有士兵,我们只缺一股士气。”
“景王,你究竟要说什么?”皇帝厉声呵斥道:“朕还了程家清白,难道我军就能士气大增,夺回失地了吗?”
李南絮:“总要试试,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一句话,将皇帝架在了两难之境,程家的清白已经不再是三万将士能否安息那么简单,这里面带着天下人对忠义、对公道的期盼,而皇帝是除神祗以外最能掌握众生命运之人,他若都熟视无睹,这世间就成了真正的乱世。
而所谓的士气,很多时候都是兵士们对朝廷的信赖,对君主的拥护,是对家国、对未来的希望。
良久,皇帝抚着自己不断起伏的胸口,将最后的目光放在了李南晟身上:“太子,你也如此认为吗?”
李南晟在众人的注视中抬起头来,顿了片刻才躬身上前,面向皇帝道:“儿臣从前对西樾国还抱有一丝侥幸,想要用和亲来粉饰太平,但如今看来,事情远比儿臣想象中要糟糕,我朝想要和平,但西樾国却得寸进尺。我们不能再一味退让了,我朝休养生息了十余载,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如今朝中又拔除了一帮奸佞,国库充盈、政通人和,若是西樾再犯我朝寸土,我朝应予以反击。而程家军曾是所有军队的表率,是从军之人的向往,是士兵们梦开始的地方,他们的牺牲不应被大雪掩埋,应该让他们堂堂正正立于人间,才不寒所有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的心。”
李南晟道完,满殿的人都一阵感慨。
这个最擅长权衡利弊的储君,在君威和公道面前,竟然选择了后者。
大殿里安静极了,只剩皇帝急促的喘息声。他看着自己两个正义凛然的儿子,抬起颤抖的手,指着他们半晌都说不出话。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不该那么大意地同意贞王去西樾,至少贞王不会忤逆他。
有的大臣本想提醒——若当真与西樾国兵戈相向,恐怕西樾人会杀了贞王祭旗。
可是再看看笔挺立在殿中的李南絮和李南晟,忽而又觉得没有必要,贞王嚣张蛮横,本就被这两位殿下所不喜,恐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如今所有的压力都到了皇帝身上,他若再一意孤行,反倒像是枉顾民意、不顾大局的罪人。
“好,好,好,你们所有人都逼朕。”皇帝颓然地朝后退了几步:“让你们如意,你们如意……”
忽而间,一股血腥从胃里翻涌而出,他剧烈地咳嗽出声,只见群臣们睁大了惊愕的眼,他也似一块枯木,轰然倒地……
晋元二十年夏,随着一封洗冤诏的问世,举国关注的程家军通敌叛国案终于平反,漠北一役的真相被揭开,三万枉死的将士大名得以进宗祠,程鹤川追封为平关侯,程家军后人得朝廷抚恤,以告天下。
次月,皇帝重病不起,群臣呼吁太子监国,自此,国事、朝政之责皆落于李南晟之肩,朝中一派井然有序。
那日风轻云淡,喜鹊绕枝。
轻影和李南絮手牵着手走在长街上,满眼都是热闹嘈杂的人群,轻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同他说起了自己在无妄岛的际遇:“你知道吗?无妄岛主同我师父是旧相识,那座岛跟世外桃源一样,下回我们一同去,那里有许多宝贝。”
李南絮看着她明亮的眸子,跟着笑起来:“好。”
“不过现在北境形势不好,兄长已经赶回了河庭,只怕战事真的要起。”轻影说着,眼睫又缓缓垂下。
生在武将之家,总是会对边关之事更上心,加之河庭城是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她担忧地抿了抿唇。
“我们还是先去河庭吧。”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李南絮不禁失笑:“好。”
他带着她小跑起来,夏风火辣辣的,哪怕是傍晚,依旧像是被火炙烤着,不多时,两人身上都汗透了一片。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来到了谪仙居,女店家看见两人紧攥在一起的手,了然地笑了笑,将他们又引入了先前待过的“暖室”。
夏日的“暖室”早已改造成“凉室”,屋里放了降温的冰块,轻影趴在窗边,看着街巷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感慨道:“原来夏天的景色是如此鲜活。”
李南絮走到她身旁,看着她汗涔涔的脸,白净而细嫩,忍不住捧在了掌中,问:“你准备何时嫁我?”
轻影拢着眉眼瞅着他:“你上回登门提亲,母亲没跟你定成婚的日子吗?”
“你母亲说,三个月后有个黄道吉日,但我等不了。”李南絮又揉了揉她的脸颊,姑娘的皮肤又软又滑,他爱不释手。
轻影攀着他的肩,笑盈盈道:“那你想什么时候成婚?”
“自然是越快越好,要不三日后,噢,不,婚房已备,红烛已燃,不如就明日吧?”李南絮的眸色如水一样,就那么沉沉地看着她,一直沉到她心尖里去。
“好。”世间怎会有那么容易蛊惑人的男子啊,轻影忍不住感慨。
“阿絮,我以后这样叫你可好?”
“你怎样叫我,都好。”李南絮揽着她,一并看起了窗外的景,晚霞悬在西天的地平线上,将热闹的街市都映成了霞色。
“阿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那么晚才回安京呢?”轻影看到了一条淌淌流过的溪流,忍不住问。
“自是沐凡救的我,不过画舫爆炸时,还是有些木棍弹到了我身上,我受了点伤,休养了一阵才赶回来。”他说起这些过往时,语气总是风轻云淡。
可轻影知道,他不会因为小伤而耽搁那么久,她侧过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
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眷恋,江水淹没他头顶的那一刻,在生命极速坠落的当口,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他不能辜负他的姑娘。
即便过往坎坷,诸事不易。
但他们还是相遇,相识,相爱,在浮华尘世中惺惺相惜。
他携她之手,一起踏遍三州四海,走过春夏秋冬,终于迎来朔风,吹散了三更天的雪雾。
我永不悔,执子之手,共赴余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