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背后,才是真正的景明侯府。
虽然落败,但景明侯府仍不失侯府气象。
身为历代太史令,景明侯府的格局与别家自有不同。
破阵之后,闻茵所立之处,竟是一座圆形的观星台。
这观星台有七十七级台阶之高,站在台上,可望尽整座侯府。
上百座楼堂静静矗立在荒草之中,夜色掩盖了它们残破的墙垣和疏漏的瓦梁。
只有恢弘,无言的恢弘。
承影静静站在闻茵身边,玄期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
“硕硕梁栋,幽幽荑草。”玄期叹道,“这景明侯府,竟还是老样子。”
闻茵问:“玄期,你来过?”
“嗯。我十五岁那年曾随师傅进京,也曾造访景明侯府,当时就是这样子。”玄期叹了一口气,“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闻茵见陆景没有跟进来,便自顾自抬脚往前走。
走下观星台,底下原本应该是一处宽阔的圃场,如今却长满了一种闻茵曾经见过的草。
是淮扬一行曾见过的露草。
及人腰的露草在无边的夜风中悠悠摇荡,推开一层层的雪浪。
或许是感受到有陌生人来,隐匿在露草之中的点点萤火幽幽飞出来。
竟然是鬼萤。
那幽蓝的萤火忽聚忽散,渐渐幻化为一个个人的形象。
一个年轻人原本在夺命逃跑,忽然扑倒在地,不知怎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一位女子怀里紧紧抱着孩子,身体渐渐破出一个个血洞,最后,躲在她怀里的孩子也不再哭喊了。
一位少女跑着跑着,似乎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身体倒下之后,还被翻过来,衣裳被挑开。
鬼萤不会说话,只有翅膀发出的低微嗡嗡声。可是透过这些景象,闻茵却听到无尽的绝望嘶喊。
——这是当年陆家满门抄斩时的景象?!
闻茵立在原地,脚后跟像是深陷泥潭,再也拔不出来。
彻骨的凉意自心底升起,手心冷得出汗。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绝望赴死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表演。
有头的、没头的躯体爬起来,立在草浪之上,静静地望向同一个地方。
闻茵回头,不知什么时候,陆景穿过法阵进入了侯府,就站在她身后。
鬼萤们用手指着他,用嗡嗡的声音汇成一句模糊的话——
不祥之子……
“这些鬼萤,是你引来的?”闻茵讷讷问。
“我被押解离京时,只有十岁。因我寄养在旁支,勉强躲过一劫。”陆景看着那些鬼萤幻化的身影,“这么多人都是因我而死,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淮扬时得知有鬼萤这种东西,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让我见他们一面,便是养蛊为患又如何?”
闻茵明白了。这些露草是他种下的,鬼萤也是他豢养的。
为了见到家人,他竟然出此下策。
代价却是,他要日日亲眼目睹当年的灭门惨案。
“行之,你难道要把自己逼疯吗?”闻茵心疼道,“当年你才十岁,这不是你的错……”
荒凉的夜风穿过他们的身子,风中带着露草的气息。
陆景怔怔看着她,心疼、不解。
终于他还是低下头,沉声道:“你不是怀疑我吗?”
闻茵摇摇头:“行之,我并非怀疑你,我只是想求你帮我。”
只是,她也不得不首先排除他的嫌疑。
对了,她要烧了这些露草,不然他每日都要经历当年的惨案,他会把自己逼疯的。
闻茵挥了挥手,承影感受到她的心意,飞到空中,正要用狐火烧掉这些露草,陆景急忙按住闻茵的手,道:“别!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只能如此记悼他们了。”
闻茵看着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行之,你心里的负担太重了。你的亲人们未必怨恨你,至少,在我心里,未曾有一刻将你看作不祥人。反而是你,你瞧不起我。”
陆景一怔:“我何曾瞧不起你?”
“你担心你的命数会拖累我,给我带来不幸。”闻茵的微笑之中带着一丝苦涩,“你把我想得那般柔弱,可是行之,我自认坚韧并不输于男子。也许,我的命比你的命更硬呢。”
他怔怔看着她,半晌失语。
闻茵苦笑:“眼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陆景心中的愤恨消了一大半,他挥了挥手,那些鬼萤组成的人影消失了,露草深处隐藏着点点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