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准备!”
“第一轮箭雨,放!”
“第二轮!放箭!”
“杀啊!”
江畔,密密麻麻的士兵自战船上落下,或是乘着小船,或是直接踏入水中,
鞋袜,裤腿被起伏的江水打湿,让漠北士兵的步伐变得稍显沉重,
但随着黑点越来越多,带给岸上士兵的压迫感也随之剧增。
起伏的浪花越过士兵前进的步伐冲击在江畔的石块之上,溅起水花阵阵,
更有身着重甲的精兵立于高大的楼船之上,只待统帅一声令下,便可一拥而上,冲破阻挡在前方的简陋军营。
平河矶的简陋军营中,右手搭在剑柄上的岳明冷眼看着这一幕,
数名老兵立在他的身后,神色肃穆。
河矶无营,又或者说,在澜江沿岸的这片地区,本就不适合大规模搭建军营,
相较于两侧的山崖,狭窄的河矶无疑是最容易进行登陆作战的地方,眼下也显然成为了敌人进攻的重点,
起伏的江水,变化的土地无疑为军营的搭建,陷阱的设计增添了不少难度,
早在上次战争以前,岳明就尝试在澜江沿岸的土地上铺设陷阱,
但枯水期的澜江同汛期的澜江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准备的陷阱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就被起伏的江水所吞噬。
在过去的一年里,岳明也对眼前这条大江有了更深的了解,
江水的深浅完全是个谜团,冬日的澜江和夏日的澜江有着截然不同的宽度,
岳明亲眼见证了自己在冬日设下的防线在涨水的时候被水流吞噬,
江面向平河矶一侧的土地不断扩张,最终足足宽了数百米之余,
但事实上,这数百米的宽度,在水位高低上的变化却只有不足两米,
他也亲眼看到士兵只是向前跨了一步,上一秒还半个身子在空气之中的士兵,下一秒就落入了水中,
在询问了当地的渔民之后,岳明和孔文生不约而同的意识到,
江面极浅的平河矶必将成为敌人进攻的重中之重,但狭窄的土地在制约了敌人的同时也让军营的搭建难度激增。
无奈之下,岳明只好放弃了一系列繁琐的想法,采用最为简单的方法,
伐光了后方的密林,搭建军营,最终同碧螺山脚相接,两相呼应,形成犄角包围之势。
如此这般,陷阱已无太大作用,比拼的就是双方将士们各自的能力。
水岸交接之处,
漫天的箭雨在空中交织,形成了第一轮攻势。
不同于上一次的毫无准备,这一次,朝着岸边不断靠拢的大漠军队显得截然不同,
前排的士兵手举盾牌踏过水面,后排的士兵迅速跟进,
箭雨自军营射出,划过天穹,最终砸在了盾牌上方,
大漠军队的队伍虽然算不得整齐划一,但也让箭雨的作用被降到了最低。
余人的战阵也终归是被蛮人所学,运用到了战争之中。
望着踏着江水,离岸边越来越近的敌人,一股热血涌上了老将的心头,
“锵!”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
长剑出鞘,被高高举过头顶,玄色的长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昂首挺胸的老将剑指前方的洪流,
下一秒,苍老而又雄浑的声音在军营之中响起,
“太平府的将士们,随本将冲锋!”
崎岖不平的江滩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朝着水岸交接的地方涌动,
一方色调斑驳繁杂,仿佛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而成,似那被打翻的染料一般。
一方则整体呈青褐色,同远方的山峦朝相辉映。
下一瞬,两股洪流毫无征兆碰撞在一起!
刹那之间,整个江滩变得混乱不堪。
刀光剑影,尘土飞扬,
扬起的江沙之中,刀剑在不断碰撞,
横劈,竖砍,斜打……
在洪流碰撞的那一刹那,先前的战术已然失去了意义。
惶恐,豪情,担心,害怕,热血……
在敌人贴到眼前的那一刻,这些不断涌动的情绪都在瞬间被飙升的肾上腺素所取代,
此时此刻,战场之上的战士只剩一个简单无比的想法。
砍死眼前的人!
挥刀,杀人。
“叮叮当当!”
扬起的沙尘之中,银灰色的长刀同马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辗转挪移,进步,挥刀!
在这生死关头,生平所学的一切被这些士兵们发挥到了极致。
刀光在闪烁,鲜血在绽放,一场盛大的乐曲在江畔奏响,
……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士兵甲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敌人,
视线紧紧锁定着面前这面目狰狞的蛮人,普普通通的士兵甲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那顺着他脸颊滴落的冷汗。
早在三年前,他还只是太平府内一个普通的少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生活,
时不时的还会因为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因为一些算不上严重的叛逆,被自己那朴素而又固执的父母追着揍上半天,
直到自己乖乖认错,挨上一顿胖揍,身上多出一道道肿起的痕迹,才能吃上一碗早已冷掉的饭。
少年不懂什么叫家国大义,也不懂什么叫小家大家,更不懂朝代变迁,不懂自己是否被人所压迫,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很凶很固执,总是打自己,
只知道街头的黑龙帮很凶,总是会打人,从街头打到街尾,人们都很讨厌他们,
但在少年眼中,他们也很霸气,充斥了他那小小的世界,挤进了他那颗不甘平凡的心,
连在自己面前威严凶狠的父亲在黑龙帮的人面前都得低下脑袋,低声细语,
但这样的黑龙帮却不敢对那些府兵如何,谈话之时气气,丝毫没有桀骜之色。
也是在那时,没看过书也没什么见识的少年生出了自己要成为一名府兵的想法,
昂扬的少年从来都不缺乏敢于挑战的勇气,
加之太平府的剧变,府兵大规模的出逃,让少年的梦想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之下,少年成为了一名府兵,也渐渐意识到了现实同理想的不同,
初时,少年被军营中的老兵欺压,干尽了脏活累活,那时的少年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在熬一熬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偶尔在夜深人不静之时,听着身旁的呼声,闻着军营中的汗臭味,少年也会茫然,也会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曾经的一切,
那时的少年突然觉得,他的父母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讨厌。
那时的少年觉得,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一定!
再后来,府兵的老大突然就换了人,
他们老大的老大不再是那个整天流连于青楼酒肆的将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着就很瘦弱的文人,还有一个望着垂垂老矣,好似随时都会离世的老头,
少年不懂什么军事战略,也不懂什么军书军法,他只知道,听军营里的其他人说,来的两人是很大很大的官,连知府,将军都没他们大。
那时的少年很不忿,他觉得,来的两个人一定会让他本就糟糕的军旅生活变得更加糟糕,
在少年不多的认知里,他听惯了那些大官怎么怎么坏的故事,
在他眼中,将军就应该有着强壮的身体,揽着美人,喝着美酒,
而大官,就该是坏人才是,很坏很坏的那种。
那时的少年很不忿,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回家了,哪怕会挨揍,也好过现在这般,但少年并没有回去,因为不能,也因为他心里那仅存的固执。
一年的岁月悄然而逝,这一年里,少年的想法又变了许多,
新来的老大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虽然训练变多了,但少年的伙食也变好了许多,
还有那些穿着玄甲的大叔大爷,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少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不愿意去端粪水的少年被营中的几个老油条围着狠狠地揍了一顿,最后狼狈的端着粪盆,朝着远处走去,
少年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当时很狼狈,很不堪,糟到了极点。
但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几名穿着玄甲的大爷拦住了自己,询问自己发生了什么。
少年同样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看着跟自己爷爷差不多大的大爷们,默默低着脑袋,
明明应该是没有说话才是,
但是,在那一天,少年看到,
那些往日里天天欺负自己的府兵被那几个大爷按在地上一顿暴揍,最后还被压到了自己面前,让他们给自己道歉。
少年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有些茫然,有些窃喜,有些害怕……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军营之中,再没有人敢去欺负少年。
穿着玄甲的大叔和大爷都很热情,他们会热心的教导少年,会给少年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自己当初多么多么英勇。
虽然在少年眼中,他们所说的都是在吹嘘,就好比自己的老爹喝多了后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但少年知道,自己不该去揭穿他们,乖乖听着就好。
再后来,老大的老大,那个不知何时变得满头白发的文人突然下令,让军营中的府兵可以分批回去看看家人。
甚至在出发前,还给每一个回家的士兵发了些许银钱,
少年是幸运的,那些穿着玄甲的大爷们都很喜欢少年,他们嘴上说着什么自己没有家人之类的话,硬是塞了许多银钱给了少年,
少年当然知道,这一定是假话,是他们对自己的关心,想要自己能风风光光的回家,让自己的爹娘看到自己的成长。
那一日,少年泪流满面,接过了长者赠予的关心。
那一日,少年满怀忐忑与憧憬,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中。
没有想象中的在家门前徘徊许久,老大的老大早已告知了士兵的家属,
那一日,少年看到的是满眼泪水的母亲和那眼眶通红,强行压抑着自己情绪的父亲。
那一日,少年不知为何,只觉膝盖一软,就想跪下,但他的父亲却紧紧的抱住了他,让他再无法低下身躯。
那一日,坐在餐桌前,看着身形佝偻的父亲,看着发丝中多出了些许银白的母亲,看着他们看着那一袋银钱时的徘徊与茫然,看着他们面对自己时的小心谨慎与那藏不住的关心,
少年恍惚之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夜,士兵甲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