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奎仰躺软榻上,望着房顶,淡淡道:“原以为她是个贪财的,这一匣子银票,会找借口全拿走,不曾想,竟留了一半。
说话语气软和,话里的意思却充满决绝的意味,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不过,人能决定自己的去处,却不能决定自己的来处。她想与施家、与三房撇清瓜葛,绝无可能,她姓施,这辈子都姓施,都是国公府三房的女儿。”
容氏叹气道:“总归是你们亲妹妹,从前是我想差了,没重视她,一个姑娘罢了,何苦与她为难,打好关系,双方获益。
如今说这些晚了,不说也罢,以后你们兄弟少去惹她,不求你们拿她与珠珠一般看待,只求你们拿她做庶妹看待也好。”
施明奎转过头,直勾勾盯着容氏问:“母亲,你要放弃了吗?”
容氏凝重道:“你别忘了,珠珠她们的梦里,你这个庶妹可不是善茬,皇后都做了,可见,人能豁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不能做到。
我只怕到时不能互助互利,反倒翻船,叫她坑了。你忘了适才你五弟来说的话吗?施窈她们或许掌握了比珠珠更多的先知梦!”
想起施明缨的话,容氏颇为忌惮,因此只是劝导施窈,不敢强迫施窈。
施明奎眼眶慢慢红了,微微哽咽道:“可是母亲,我已是废人!若叫我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什么也不做,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想报仇,母亲,我想报仇!”
容氏猝然落泪,心疼地握住儿子的手,迟疑须臾,缓缓道:“好。施窈聪慧过头,自入了国公府,从未吃过什么亏。
虽喜欢银子,但不贪财,对权势富贵,目前看,也无什么贪恋。乍一看,没什么弱点。
然而,她有个相依为命的姨娘。施窈年轻,小姑娘嘛,想法过于简单,从未真正吃过苦,也未吃过大亏,性子总要清高些。她姨娘不同,纪氏吃够了身份、家世的亏,一定会劝她嫁入高门的。”
施明奎颔首,擦去面上的泪痕,眼底的阴冷一闪而过。
恰在此时,三老爷抱着施云帆入内,气呼呼问:“太太,施窈是来做什么的?这丫头下回再来,打出去!”
容氏没理会他,朝施云帆伸出手,慈爱地笑道:“帆哥儿,快到祖母这里来。”
施云帆先瞟了眼施明奎,打个寒颤,怯生生地去了祖母的怀里:“祖母。”
施明奎冷冷扫过来,眉目严厉阴沉:“云帆,怎么不与长辈们行礼,如此失礼!奶嬷嬷是怎么教导你的?”
跟在施继安身后的奶娘忙跪下,慌慌张张道:“四爷息怒,小少爷不是故意的。”
容氏摆摆手:“你出去吧,与你无关。”
奶娘连忙爬起来退出去。
施云帆瑟瑟发抖,父亲卧榻之后,性子阴晴不定,他越发害怕这个父亲了。
小人儿颤颤巍巍地一一向三位长辈行礼:“请祖父安,请祖母安,请父亲安。”
容氏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好了好了,别吓着帆哥儿。你幼时,你父亲对你可不是这副态度。”
施继安笑呵呵的,正要与夫人回忆回忆他们生长子时的零碎日常,便听施明奎冷笑道:“所以老六和老七长成了废物!”
施继安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容氏摇摇头,低眸温声问:“帆哥儿,方才遇到你小姑姑了?”
施云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小心翼翼回答:“是。”
容氏循循善诱:“与小姑姑说了什么呀?”
施云帆不想说,但祖母这样温柔地盯着他,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只能语无伦次地全盘托出:
“就说,昨儿祖父掉水里了,是他自己蹦的,又说,帆哥儿长大要保护小姑姑,还有,小姑姑邀请我去她的院子吃饭。祖母,小姑姑的院子名字,是不是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容氏冲施明奎使个眼色,对施云帆笑道:“是啊,谁教你背的?”
小孩儿一指三老爷,响亮地回答:“是祖父教我的!”
施继安额头直冒冷汗,忙解释:“这孩子聪明,我教他背《诗经》,他背了十来首诗,今儿早晨抽查他功课,恰好又提到关雎,或许因此记了下来。”
容氏温和地笑道:“又没说你,你心虚什么?”
施继安赧然,抬起袖子擦擦汗。
施云帆道:“祖母祖母,我还会背后面的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容氏耐心听他背,直到他背完最后一句,不住嘴地夸他聪明,又说:“你小姑姑的名字也是取自这首诗,下回见了小姑姑,就背给她听,好不好?”
“好呀!祖母放心,我一定不会忘记的!”施云帆从未得到过这么多大人满眼的关注,羞涩地藏进容氏的怀里。
好像父亲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呢。施云帆悄悄地观察着长辈们的表情,默默又把关雎背了好几遍。
*
路上,柳华姑姑道:“五少爷很喜欢姑娘。”
施窈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上,有相似的地方。”
不受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记仇,反派,不愿意吃亏,委屈往肚子里咽,抓到机会就反抗,叛逆……
施窈敲敲脑袋。
出息了,她竟与一个四岁小孩相比。
柳华姑姑问:“今日太太对姑娘甚是气。”
施窈脑海里闪过施明缨的脸。
施明缨前不久才挨了五嫂子一顿好打,伤势不轻,能让他带伤来福绥院,怕是传递的消息非同小可。
莫非五嫂子的第二世暴露了?
不然,何以容氏对她如此忌惮呢。
这就有意思了。
施窈抿唇笑道:“太太想从我身上牟利,说话自然好听。我求人办事的时候,我也嘴甜。”
比如,她对老国公和太夫人。
柳华姑姑又问:“姑娘为何没有将一整匣子的银票都拿走呢?我想,三太太定然是愿意给的。”
施窈摇头:“姑姑,我拿的是补偿银子,余下的银子,是卖身银子,可万万不能拿的。”
柳华姑姑乍然清醒,讪然笑道:“是我糊涂了,竟不如姑娘明白。”又说,“姑娘莫担心,老太太那里,早在五年前便开始为姑娘准备嫁妆,姑娘出嫁时,必是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施窈彻底放心,眼眸微弯:“祖母果然是府里最疼我的人。姑姑,你看!”
她指向邀约河上的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