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羿玉看到了满身绮罗、神色癫狂的小厮,委顿在地、兀自啜泣的丫鬟,手持利刃、眼神警惕的家丁……
一路,人生百态。
羿玉看着,心中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始终不得其解,每个人表现得完全不同,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归纳概括的空间。
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比这更早的一些事情浮现在羿玉眼前:
前后两次令人动弹不得的鬼压床、可以变成小纸人的纸条、先有香灰味继而深夜扒窗叫魂的丫鬟拂柳、温双双与贴身丫鬟三更半夜在门外磕头不止。
所有的事情,除了是在“夜间”发生的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其实羿玉也不一定非要破出谜题的答案,以前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无法完成任务,这个世界却是不同。
如果做得绝一点,不去理会什么温辰安,什么温洲白,他根本不需要进入温宅,在外面随便花钱雇个人就能完成六礼,旁人拿了银子半句话都不会多问。
他似乎也不需要太过在意温辰安、温洲白,甚至是祝夷,因为他早早就决定要回到现实世界,为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做任何事情。
羿玉本该如此。
甚至于他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去找温辰安与温洲白,这件事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代表了什么?
他还没有得出答案。
但人的一生,总有某些时刻,会有某种冲动,想要去做某些事情,而这种冲动发生的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羿玉目前也许就身处于这样一种冲动里。
在思维与大脑分析出问题答案之前,本能与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反应。
温洲白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羿玉脑海中略有些纷杂的思绪瞬间收束,全部集中于眼前的事情上。
温洲白的院子没有名字,早年他长成搬出来的时候就没有取名字,后来大家就浑叫起来,口称“三院”,此时三院正院门大敞。
一张躺椅横在院里,随风轻轻摇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就好像有人躺在上房,轻翘着一条腿,单手压在扶手上,正往外看着似的。
羿玉愈发警惕,压着步子步入三院里,他刚踏入一步,摇晃的躺椅瞬间停止晃动,仿佛躺在上面的人坐直了身体。
故作玄虚。羿玉心中轻嘲。
耳畔有一口冷气吹过,羿玉眼睛都未眨一下,指间一动,匕首已滑入手掌之中,又是瞬息,羿玉手腕轻抖,匕首已调整为最适宜向后突袭的角度。
轻微的破空声响起,羿玉略微侧头,眼尾轻挑。
匕首方才竟刺了个空。
有凉风拂过的身后,没有东西。
还是说……羿玉低头看着刻有“花纹”的匕首,不同力量体系的成果并不通用?
比如说,“锋利”虽然仍保存着使所刻之物加倍锋利的属性,却无法对冤魂之类的东西造成像原世界对阴性生物那样的克制伤害。
目前没有羿玉实验的余地。
而他更情愿往积极的方面去想。
他以手臂为半径,绕周身画了一个圆。
确认了此刻身边确实没有非人之物。
若是如此,那方才躺椅的古怪动静与耳畔的凉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绕过那把躺椅,羿玉步入三院内部。
与三全院一样,整个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见了。
羿玉只在干燥的水缸里看到了一个蜷缩沉眠的小厮,叫也叫不醒,尝试了几次,羿玉就放弃了,转向其他地方。
之后,羿玉有了些新的发现。
首先是,温洲白的床下另有一条密道。
这大约是他每次不离开三院而能够到二进院子处“私会”羿玉的秘诀了……
这点发现让羿玉板了许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他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床板与乱糟糟的床铺放下,转头打量起别处。
其次,温洲白的书房中,有几幅卷起来的画卷。
羿玉几乎是怀着一种了然的心态将画卷一幅幅展开,无一例外,画中人皆是羿玉自己。
新婚之夜红盖头半掀,在红烛映照着几分沉静的羿玉;回门时搭着温洲白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的羿玉;左右无事时,会在温宅中散步遛弯儿的羿玉;
以及……
羿玉视线微顿。
最后的一幅画与其他画卷比起来显得尤为粗糙,只有寥寥几笔,却已勾勒出了精髓。
——那是个模糊的背影。
短翘的黑色卷发,干净简洁的白色短袖,黑色速干裤,青年的侧脸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前方,手指间夹着一根黑色签字笔。
这是第三个任务世界里,在课堂上看似认真,实则有些发呆走神的羿玉。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任务世界里的场景。
画卷一展开,羿玉只觉恍如隔世。
第三个任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了。那是一个任务难度陡然上升的任务世界,也是一个惊悚悬疑的任务世界,同样是羿玉与祝夷“孽缘”的开始。
那时的羿玉被邪祟吓个半死,险些无法脱离任务世界,然而现在,羿玉却在主动去寻找与邪祟实为一体的温辰安与温洲白。
若是不知经过,恐怕会以为这是斯德哥尔摩与利马综合症的故事……
实际上……羿玉觉得自己与祝夷之间很难用几个词来概括清楚,从一开始,他对祝夷的感观就是混乱的,真实与虚假、真相与蛊惑交织出了最难以言喻的初见,而之后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只让事情变得愈发复杂。
复杂到羿玉潜意识里恐怕是有些躲避于正面思考的。
一个动作重复了很多次就会形成肌肉记忆,而脑袋里的事情大学也是如此,总之,羿玉又一次选择了专注眼下。
眼下……温洲白居然有之前的记忆?
可是他表现出来得完全不像啊。
羿玉卷起画卷,仔细回忆了一番与温洲白相处的画面,完全看不出对方其实是有其他任务世界的记忆的。
实在是奇怪。
最后,离开三院时,羿玉察觉到了一件事。
“三院”与“三全院”比起来,只少了一个“全”字。
而温洲白的批命词,正是——求而不得。
可不就是,不全。
三院,三全院。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
温洲白的住处三院之后,下一个要去的是前院正厅,温秋妃的灵堂正设在此处。
前院正厅自宾客大闹之后就再无外人进入了。
而这里,也终于出现了令重视起来的一个人。
中间空荡灵柩前,披散着头发的温夫人正侧坐在一个蒲团上,怀里抱着叠起来的薄被,以怀抱婴儿的方式揽于怀中,手臂轻轻晃动。
羿玉进入温宅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无法沟通的,无论是以各种表情与姿态沉睡的人,还是千奇百怪,妖魔乱舞的人。
然而温夫人却在他进入灵堂之时,抬头看了一眼。
她对外界有反应。
但是这个反应也不太正常。
因为按照温夫人平素表现出来的性格,羿玉失踪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她应该是惊喜之中夹杂着担忧,担忧之中又有隐隐的愤怒。
总之,不会是眼前这副平静到表情毫无波澜的模样。
若是说她只是对外界有反应,而并没有辨认出羿玉……她偏偏对羿玉说话了。
“玉儿。”她抱着怀里的被子,“来我这边,咱们说说话。”
说实话,羿玉有些担心她被子里有没有塞着什么东西。
羿玉有选择,可温夫人是他进入温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之后有没有还说不定呢。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将另一个蒲团踢到温夫人不远不近处,走过去坐下。
羿玉坐下后,温夫人叹了口气,看向了他。
“我有许多手帕交,都艳羡我如今的生活。有的是艳羡我如今富裕的生活、也有的是艳羡我子嗣丰茂生育了三个孩子,也全都立主了、还有的是羡慕老爷妾事不多,内宅干净……玉儿,你觉得我活得怎么样呢?”
她略显苦恼地盯着羿玉,似乎是真的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评价。
羿玉思考片刻,反问:“您以为呢?”
“我?”温夫人先是一笑,后又怅然。
“我娘家以诗书传家,我年幼的时候也读诗书,也习得大家字体,虽说不算什么才女,却也学得有模有样。
“更大一些之后,我随着母亲学习管家、女红、经济,更是如鱼得水。
“出嫁之后,我与老爷头几年也算得上是相濡以沫、夫妻恩爱,后面虽然出了几件龌龊事,却也保全了我的脸面,将人都处理了。
“我的三个孩子,长子虽然病弱,却始终有一线生机。次子自幼懂事,不需人操心。幼子天资聪颖,也没有读成个呆子。若是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挺不错的。”
但是如今……
羿玉已在心中接上了后面的话,事事都怕“但是”,往往“但是”之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但是如今,”温夫人道,“越是细细品味,越是觉得索然无味。”
羿玉神情微动,看向温夫人:“为何会觉得索然无味?”
温夫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灵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几分不自知的茫然:“谁知道呢,大约是吃饱了撑的……”
沉默几息,她道:“只是,总是望着同一片天空,每天日复一日,见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情、面对不同的难题,可是归根结底,每天都只是在这宅子里打转罢了……”
羿玉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若是在现代社会,女性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或是选择平凡但安定满足的生活,或是选择享受拼搏、努力与成果的滋味……尽管也还是面临着一些难题,却比眼前的温夫人自由得多。
而自由,正是这个时代最珍贵,也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温夫人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一种阶级,地方豪强的当家夫人。
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绫罗绸缎穿在身,山珍海味吃入口,仓廪实而知礼节,物质生活宽裕到了极致,才有精神世界的延伸。
更多的人,还在挣扎于不知道在哪里的一口饭。
羿玉说不出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一时也有些怅然,与温夫人一起呆呆看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太太,你可知辰安与洲白在何处?”
温夫人并没有计较羿玉没有喊她“母亲”,而是喊她“太太”。
她表现得比羿玉之前遇到的其他人正常许多,但也掩盖不了她其实也身处某种变化之中的事实。
听到“辰安”与“洲白”的名字,温夫人的脸上终究是展露出了许多不同的色彩,那些色彩复杂到一定的程度,最终融化成一种近似于慈爱的表情。
但是她没有回答。
之后,无论羿玉再怎么向她询问,她也没有在张口说过半句话了,面上却一直维持着那种慈爱祥和的微笑。
于是羿玉抓着温夫人怀中被子的一角,将那床被子拽了出来,温夫人表情大变,连忙伸手去抓,却也来不及了。
夏日的被子轻薄,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厚度,被温夫人搂抱在怀里的时候正好填在臂弯里。
然而抽出来之后,被子里夹着的东西就掉了出来。
那是一尊只有巴掌大小的、通体瓷白的、栩栩如生的佛像。
佛像掉在地上,整个碎裂开来。
但是在它掉落的过程中,那双明亮有神的丹凤眼已与羿玉对视了一眼。
羿玉差不多看清了佛像全貌。
那是一尊不辨男女的佛像。
佛像面容貌若好女,身着洁白衣裳,脚踏莲花,身后有日月,眉心一点红。
那双丹凤眼,就如同大家笔下仕女图中会出现的,妩媚而端庄的眼睛,仿佛在看画中人,也仿佛在看画外人。
但是只有一眼。
因为下一秒,那尊白瓷佛像就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块的,与破瓦没什么不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