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春喜急得望眼欲穿,满头大汗,可算把徐琬盼回来了,“快快快,老爷夫人都在等您吃饭呢,崔公子也来了。”
她都不敢想,自家小姐要是再晚些回来,会发生什么。
徐琬还穿着一身男子衣袍,闻言道,“我先回屋换身衣裳,马上过去,你先去跟他们说一声。”
“好,那您抓紧过来,夫人已经生气了。”她步履匆匆跟着徐琬进府,一面提醒,一面改道往膳厅方向去。
徐琬火速冲回云光院,换上午时吃饭穿的蜜合衣裙,顺手捞起根发簪便出门赶往膳厅。
那头春喜已经向徐庸和阮氏回过话,三人本就刚执筷,这下又都不约而同放筷等她。
灯色溶溶,室静无声,满窗棂花映出一抹倩影,正疾步而来,下一瞬,姑娘出现在门口,纤柔身姿着淡暖密合,既如天边皎月,也如眼前柔光。
直叫人心头一颤。
她进来时看也没看崔言之,径直行礼,发丝倾泄于肩,泛着顺滑光泽,“爹、娘,对不起,一时被小事给绊住,回来晚了。”
徐庸和阮氏不会在此刻教训她,只道,“快落座吃饭吧,日后记得遣人回来说一声。”
“是。”徐琬笑着应下,“下不为例。”
她坐到阮氏和崔言之的中间,尽管与他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崔言之还是没来由地心跳如鼓,似乎闻到她衣裙上熏染的艾草香。
阮氏道,“回来这么晚,言之可是等你许久了。”
“啊,对不住。”徐琬后知后觉向他致歉,眼眸中满满笑意,像彩宝,璀璨晶莹。
崔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下头,“无碍的。”
“好了,吃饭吧。”徐庸发话,“来,言之,陪伯父小酌两杯。”
“好。”
负责斟酒的下人立刻上前,往二人杯中斟满酒。
酒香四溢,菜香四溢,此情此景像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庆祝节日,幸福的酸胀感立时充斥满崔言之的心间,去年今日,他正在逃亡路上,至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若是他没遇到徐琬,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碗中是阮氏吩咐厨娘特意做的安北美食——塞上烩,崔言之恍如回到李氏还在的时候,吃进嘴里还是一样的味道。
“这道安北的塞上烩。”一旁的阮氏对徐琬道,“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只听徐琬“哦”了声,落筷夹了其中的豆腐,尝了尝道,“挺好吃的。”
刚饮完一杯酒的崔言之听到这话,有点开心,仿佛方才喝的不是酒,而是蜜糖水,他喜欢的菜,徐琬也喜欢,这就令他很高兴了。
徐庸酒量不太行,才几杯下肚,就已有微醺醉意,阮氏便劝二人别再喝了。
崔言之喝酒也不太行,他虽在安北长大,却没怎么喝过酒,因为身体原因,崔弋和李氏很谨慎,便是逢年过节,也只准筷尖沾一些给他尝,直到长大许多,才偶尔准他浅饮一杯。
雄黄酒味辣浓烈,他感觉浑身发热,腹内灼灼,不得不夹一筷子青菜吃进嘴里压一压。
余光不经意一扫,只见身边人吃饭吃得很快,但仪态端方,不失教养风度。
她似乎很着急,想快些吃完。
吃过饭又喝了盏茶,崔言之才起身告辞回家,徐琬忙跟着起身,对徐庸夫妇道,“我去送送他。”
徐庸和阮氏没拦着,两人离开膳厅,去侧门的路上,徐琬突然叫住他,“你去门口等我,我送你回去。”
“什、什么?”崔言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定是今夜雄黄酒喝太多,醉意扰乱神智,他才会幻听成她说要送他回去。
月色朦胧,手中的灯笼照不清神情,她耐着性子重复一遍,“我让你去门口等我。”
说罢,便转身往云光院去。
崔言之尽管很震惊,但还是听话地去门口等她,没一会儿便见李二牵着她那匹乌骊出来了。
李二看见他,吃惊道,“崔公子,您也在啊。”
“嗯,你这是要做什么,深夜遛马?”
“嗐,姑奶奶让给牵出来的,小的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光源如波,层层荡开,一抹黑影溜出门来,打断二人闲谈,“李二,把缰绳给我,守好门。”
先前的温柔少女此刻一改形象,像个将要犯案的江洋大盗,眉眼里再无一丝笑意,冷锐得似要去杀人。
李二瞬间便明白她是要出门做大事,兴奋保证,“姑奶奶放心好了,小的一定替您守好,不会打瞌睡的。”
他麻溜钻进门后,空寂幽深的巷子里立时只剩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和一匹默默看着他们的马。
“你是要去杀人么?”崔言之望着她,低声开口,温柔音色使这句话听起来没那么可怖。
“嗯。”回应他的是一个短短音节,很快便散了,徐琬翻身上马,俯身朝他伸手,“上来。”
那双眸子里再无璀璨星河,只有无边黑暗,散发着寒气。
她是要去杀人,可那又如何,他只知道她对他坦荡,她还要送他回去。
崔言之毫不犹豫握住那只纤长白嫩的手,掌心指腹覆着薄茧,并不硌人,反而很温暖,不是热也不是凉,就是一种令人舒适贪恋的温暖。
温暖得他出神,不想徐琬单手用力,硬生生将他拔地而起,只觉凌空一滞,而后便稳稳落到了她身后。
“……阿、阿琬。”崔言之再次震惊,她力气好大。
朝思暮想的神女就贴在怀中,艾草香气幽幽钻入鼻端,令他气血翻涌,直冲脑门,紧张无措到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抱住我。”徐琬开口。
“啊、啊?”
他没听错么?
崔言之更惶恐了,不会不妥么?
还在犹豫不决之际,墨玉已经跑动起来,一个颠簸下,腰身前倾,双手不由得环住身前之人。
清凉夜风拂过耳畔,似沁满甜腻花香和果香,一路穿过山花烂漫的春天和蝉鸣绿意的夏天,再到硕果累累的秋天,美好得令人忘乎所以,一颗心在胸腔里不停震荡,几乎快要蹦出来了。
周遭勾栏瓦舍的曼曼笙歌,长街上的沸沸人声仿佛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他们贴在一起,策马前行。
原来、原来抱住喜欢的人,是这种感觉。
崔言之紧张又兴奋,脑子似浓稠浆糊,什么理智都没了,只想着雄黄酒醉人真好。
前头的人问,“你手和呼吸怎么这么烫?”
烫、烫吗?
崔言之神思模糊地想,她是不是嫌他烫?
无端生出的自卑一下让他清醒几分,马鞍不够宽,躲是没法儿躲的,只能尽力不贴着,原本环抱的双手不舍地撤回,他蜷了蜷指尖,改成攥住衣角。
徐琬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紧绷,但她没说什么,只要不摔下马就行。
时辰不早了,她得抓紧。
一路骑到梨花巷,徐琬拎他下马,自个儿也跳下来,将缰绳塞给他,“马留在你这儿,我待会儿回来取,对了,它叫墨玉。”
说罢也不等崔言之的反应,扭身潜入夜色。
端午时节,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全都被艾熏过,还撒过一些雄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气味。崔言之握着缰绳,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仿佛还在做美梦。
直到墨玉舔他,他才回神,偏头就对上一双明亮大眼,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羞耻,尴尬得自言自语,“我是不胜酒力,醉意太浓。”
也不知是要解释给谁听。
春芽见他牵着什么庞然大物进来,吓一大跳,提着灯笼往前一探,才看清是马。
只是这马似曾相识。
“公子,它是徐小姐的马?”
“嗯,它叫墨玉。”
“哦,您怎么把它给牵回来了?不会是徐小姐把它送给您了吧?”
“不是,只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崔言之将它拴在梨树下,抬手摸了摸,“是匹漂亮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