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过,上京城过节的热闹随着离去的冬日消散,太清宫小院的山茶花落了满地,孤零零躺在晨露春寒浸透的青苔地面,破碎腐烂。
宋钊听说山茶花也被叫做断头花,极致盛放后,一朵一朵脱离花蒂,从枝丫顶端坠落,结束绚烂一生。
他日日看这株茶花,竟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
李福忠端着圣旨立在一旁,无声顺着宋钊的视线看去,满地的红花,真是刺眼。
“李公公,宣旨吧。”
宋钊收回视线,突然转身,撩开袍子重重跪下,李福忠一怔,忙正了正身子,展开明黄的圣旨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王宋钊,枉顾律法纲常,私自勾结边疆武将,以下犯上,犯谋逆之罪,故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择日流放南地,钦此。”
这里的南地,是指靠近南临国的一处瘴疠之地,那里人烟稀少,生活的都是流放之人。
李福忠合上圣旨,见宋钊似傻了一般没有反应,咳了两声,“殿下,该谢恩接旨。”
这是他给宋钊留的最后的体面。
宋钊惨白着脸,嘴唇翕动两下,忽地扑跪到地上,“罪人,谢陛下……隆恩。”
“还有一事……”李福忠纠结着叹气,“贵妃娘娘殁了……”
宋钊猛地抬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李福忠别开身子,低声道,“她是为您,节哀吧。”
心头像被千斤重锤又捶又碾,像生锈钝刀拉锯切割,像被数万根针扎得密密麻麻……宋钊大口喘气,仿佛随时要厥过去一般,汗珠从鬓边沁出,一层一层,无穷无尽似的,在脸庞上汇成蜿蜒小溪,一股股砸到地面。
他想死,他想死啊,为何不赐他一杯毒酒?!
“奴才知道您的想法,但还是想给您一句忠告,别再惹陛下生气了,魏家被保下来了。”
宋钊没被定死罪,这是内阁联合御史台上书的结果,有梁示崇在前头顶缸,后头这些人也不害怕附和。
上书从内忧外患,时局不稳入手,点明清算狠了,会危及朝堂社稷,将天佑帝说服了。
梁示崇确实没说错,天佑帝终归是割舍不下父子情,他可以做到贬宋钊为庶人,让他去流放地折腾,生死由天,但做不到亲自下旨杀他。
所以这群人不过是想法子给他搭了个台阶下,还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私欲。
当然,宋钊被免死罪绝非如此轻而易举,而是换做另外的人牺牲。
玉贵妃还未等到被打入冷宫,就直接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魏家被抄,魏太师辞官还乡;魏廷从渭西布政使贬为县丞,调任西北某个小城;魏家其余在官场之人,亦是被调往不同艰苦之地做基层小吏,顷刻间魏家便分崩离析。
其余和景王有过牵扯的人,若有人保,或是贬官罚俸,或是被罢免官职,若没人保,那就是直接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或直接处死。
最严重的当属郭、曹两家,与之有关,一条藤蔓上的,没找到关系的,全被揪出来,判处死刑。
那几日正值春雨绵绵,暗沉的天边响起滚滚春雷,冲进耳里,压上心头,叫人生悸,雷雨声中,是那些模糊的哭喊哀嚎。
天佑帝又病了一场,国师入宫诊治,宋钰在床前尽孝,贤妃念经祷告。
与此同时,裴家大夫人曾氏患上疯病的消息最终还是没捂住,不知是被谁捅出来的,而她患疯病的原因也被抖出来——唯一的儿子裴柯死了。
这消息似阵春风,卷得满城都在议论,上京城的贵人平民皆是唏嘘不已,有人可怜哀叹;有人唾骂活该。
而疯掉的曾氏则被裴家人送到一庄上囚禁起来,原本裴元庆是打算将她送回祁州老家的,等哪日死了,直接葬进祖坟就是。
毕竟曾氏生过三个孩子,曾家在朝中又有人脉,为低调行事,没必要再弄出个休妻和离得罪人,反正就是一张嘴,裴家不是养不起。
最后还是裴煦顾念一点夫妻情分,请求送她去郊外远一点的一个庄上养着,这样他和两个女儿还能时不时去看看。
若说裴煦有多深情倒不是,只是自小养成的品性,让他做不来抛下妻子于不顾的事,即便曾氏疯了,再者他同曾氏也是二十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
先前在汤凝华及笄宴上,王简知说起这些事时,没人当真,现下传得沸沸扬扬的,不免就有人想深挖裴柯之死的真相。
裴府为堵住悠悠众口,打断众人的遐想猜测,不得已对外称裴柯是死于急症。
至于郑语馨,裴元庆当时就打点好了,官妓院想不开死一个妓女,何其正常。
而因着宋钊紧接着出事,杨破早已躲远,生怕扯上关系,哪里还敢拿着那点男女之事出去说,捂都捂不及,甚至他事后回想起来,还甚觉恶心。
不过和他欢度一夜春宵而已,竟去寻死,简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就这样,郑语馨自杀,裴柯暴毙。
乍听起来没问题,但上京城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总爱编排出一些自己喜欢的版本。
例如说裴柯与郑语馨是在一夜春宵后,自觉世间再无二人容身之处,索性双双殉情,黄泉路上再续前缘。
再例如说郑语馨沦为官妓,不堪受辱,加之失去清白,自觉无颜面对有情人而寻死,裴柯听闻后一时受不住打击便猝死了。
诸如此类,流传版本竟达四五种,但这些版本无一例外,都将两人死死绑定在一起。
裴家人是打碎牙往肚里吞,只能保持沉默。
外人和裴家其余人不知道裴柯死亡的真实情形,裴元庆和裴煦却是十分清楚的,当时江浦县令特地安排人将命案现场围了起来。
死的是当朝正二品京官家的公子,哪能随便挪动。
因此二人赶到时,便看到那骇人的一幕,以至于时至今日,裴元庆回想起来,还总做噩梦。
当时他和裴煦自然不信那个车夫的话,裴柯再混不吝,也不可能突然发疯,或者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当即便下令让人掘坟,可挖开一看,他就后悔了。
坟中只有一只木匣子,里头装着个布偶,头顶一根银针直入百会穴,还有一张生辰八字,不出意外,那就是徐琬的生辰八字。
这是邪术,历朝历代都在禁的邪术,他若想彻查鸣冤,那就是在找死,徐庸拼掉老命也会跟裴家来个玉石俱焚。
况且就坟前那个恐怖景象,他都得费尽心思封住这些官吏的口。
本来想着找人伺机除掉被发卖的车夫,哪曾想竟是被春江楼买下,鱼龙混杂的烟花地,干的是江湖营生,裴元庆并不想招惹,反正若真有人要做文章,那些官吏随便买通一个也够了。
事后,他和裴煦商定好,瞒着裴家其余人,是以至今,裴夫人和其余两房都不知道裴柯的确切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