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大亮时,郝弘的房门被打开,军医疲惫地走出来,“将军,两位大人,郝司马伤势有些严重,恐怕一时半会儿难醒。”
他说得十分委婉,但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那伤口是有多凶险,挺不挺得过来都难说,每年军中因伤口发炎溃烂死亡的不在少数。
张同沉痛点头,“辛苦,下去歇着吧。”
几人又进屋看了看郝弘,才各自散去。
回到住处,刘纪主动道,“张和兄,咱们不能再轻举妄动了,这两日我在城中打探消息,你猜如何?”
张同看向他,示意他接着说,刘纪继续道,“那些百姓对他们评价甚高,反倒是崔弋,老少妇孺皆唾骂他,骂他害死那八百余名将士,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张同意识到不对劲,“打扫战场便是不带回尸首,就地掩埋也该有处地方,方便家眷日后捡骨,怎会不见尸骨?北凉总不可能把那些死去的士兵都带走吧,要些尸体有何用处?”
刘纪点头,“是当如此,但我见了几位留在此地的家眷,都说不见尸首。”
“那崔弋的尸首呢?”
“崔弋的尸首…据说是北凉送回来的。”
太奇怪了。
见他沉思,刘纪劝道,“依我看,张和兄还是只想打仗之事吧,咱们别再掺和这些事了,昨夜郝弘受伤,你在军中的威望恐受影响。”
张同又何尝不知,夜袭的命令是他下的,结果郝弘受伤命悬一线,虽说战场上没有不流血牺牲的,但底下的军士可未必这么想。
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大司马,一个是受命空降的大将军,难保不会猜测他是在针对郝弘。
况且方忠和常奎那些话,看似是在陈述夜袭经过,实则是在告诉众人,如此紧要关头,郝弘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们。
“他这一受伤,更加证实了忠心,撇去了嫌疑,咱们若还要怀疑他们,他改日就可以参你我一本了。”
张同叹气,“无可奈何啊。”
……
梨花巷,崔言之赁的宅子门口挂着只木牌,上头是他亲笔题写的“梨居”,旁人若要寻他,只看木牌就能找到。
宅子里,春芽正在廊下逗一只胖狸花,它懒懒地躺在地上,伸出爪子一下下,不痛不痒地挠着春芽的手。
这只狸花是从隔壁过来的,不下雪时,它就跳过墙头,过来讨要些吃食。
崔言之将晾干的信纸装进竹筒中,随后走出房门,对春芽道,“我出门一趟,你留在家中便是。”
春芽见他拾掇了一番,不由问道,“公子去做什么?”
“我去寄信。”崔言之瞥一眼狸花,提醒道,“小心它挠伤你。”
春芽信誓旦旦,“公子放心,它可温顺了。”
崔言之点点头,不再言语,侧步走出宅子。
进入腊月,雪天虽然不太多,但天气却不大好,阴沉沉灰蒙蒙一片。
崔言之沿着玉京河走了一段,才朝着南门方向去,他要去修业坊镖局街,距离梨花巷有些远。
镖局街毗邻当初来上京时马车停靠的那处车坊,一路过去要经过芳娘的面摊,下午没有食,芳娘就坐在灶边,烤着午时煮面剩下的零星炭火打盹。
崔言之路过时不由想起他和徐琬在此吃面的情形,那时他们萍水相逢,彼此知之甚少,就此分别后,他也只当她是个过。
谁曾想才过去短短两月而已,他对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人一旦开始想念某些人或事时,便会发现脑子是根本不受控制的,越是强迫不去想,它便越是想得更多。
就好比现在,崔言之联想到他与徐琬上次一别,已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也不知她最近如何,是不是又在深夜时外出,会不会又像突然闯进他宅子那样闯入别人的宅子……
而糟糕的是,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搬离望春巷了,她会不会再次翻墙进去找自己?
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会不会像靠在他身上那样,靠在别人身上睡过去……
修业坊的镖局街,因一条街全是镖局而得名,崔言之来此正是想问近几日有没有要东去郢州府昭县的镖队,托镖队带书信是最稳妥的方式。
连问几家,他才找到一支要护送商队去郢州府的镖队,正好后日就要出发。虽然目的地不是昭县,但多给些银钱,他们也愿意将信送到。
崔言之将封好信的竹筒交给总镖头,付完钱两,叮嘱再三后才离开。
梨花巷至修业坊,一去一回,正好花去两个多时辰。
他回到宅子时,看见那只狸花睡在廊下,春芽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破簸箕,铺着些干草给它做窝。
胖乎乎一团蜷在里头,睡得正香,呼噜呼噜打着鼾。
崔言之走过去摸了摸,狸花许是知道他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对于崔言之的抚摸竟未生出丁点反抗,甚至连眼都懒得睁。
崔言之略微嫌弃,“这只狸奴瞧着又懒又胖,能逮着耗子么?”
“当然能了。”春芽从屋里探出头来,兴奋道,“公子,您不知道,它方才还在灶间咬住一只耗子。”
“……”
看来不仅不能以貌取人,还不能以貌取猫。
崔言之暗生愧疚,再次伸手,奖励般地抚摸着狸花的脑袋,软乎乎的毛摸着很是舒服,越摸它呼噜声越大。
他摸着摸着便想到徐琬,这睡觉的乖巧劲儿倒是同她很像,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狸花猫。
思及于此,崔言之突然生出点作画的心思,于是兴冲冲进屋铺宣磨墨,提笔画出在簸箕里睡成只毛球的狸奴。
虽是水墨,却颇具灵气,静态酣睡的狸花猫瞧着栩栩如生。
落款还作有一首小诗:
斑斓茸裘小狸奴,天寒倦卧簸箕中。
闻道执鼠功甚伟,自是鱼饭赏岂无。
盼君朝朝下墙头,惟保书斋太平休。
“公子,它睡醒走了。”春芽说着走进屋,见书案上有画,上前一看,奇道,“您还给它作画呢。”
崔言之看着画,不免自嘲一笑,本想喂它些吃食,竟自己走了,莫不是嫌他家贫?
“走了便走了吧,本来也不是我们养的。”
春芽道,“公子若是喜欢,日后也可以养一只。”
“暂且不行。”崔言之等墨迹干透,便将画卷起来,对春芽道,“该做晚饭了。”
春芽“哦”一声走了。
崔言之将画收好后,烦忧不已,他还正发愁能从何处挣些笔墨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