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一早就睡下了,崔言之还没睡,虞敏德白日里布置了一道民生策论题给他,要他答好明日一早交过去。
他晚饭前已经破题写完,但总觉着答得不够好,是以这会儿还在斟酌。
宣纸上满是板板正正的馆阁体,像他一样,只肖粗略扫一眼,就能令人难以忘却。
本是夜深人静,万物入眠之际,静悄悄的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崔言之抬眼,从窗边望过去,大门那里黑洞洞一片,寂静无声,仿佛方才是他幻听。
可那片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吸引他过去一探究竟。
桌边油灯中的火苗十分应景地跳跃两下,崔言之犹豫再三,还是放下文章,举灯前去查看。
他走出房门,一步步迈进雪地,伴随着轻微的歘歘声,两粒黄豆般大的火苗发出的微弱光芒,开始吞噬那片黑暗。
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他疑神疑鬼,出现幻听。
崔言之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落回肚中。
他转身欲往回走,可下一瞬,他就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有什么东西朝他倒来。
“是我。”
耳畔传来清幽女声,温热的呼吸中含着渭西三月的潮气湿意,喷洒在脖颈耳廓,激起一层酥麻痒意,像极了话本子里描写半夜闯入房中与书生缠绵床榻的女鬼妖精。
崔言之僵直着背,定定站在原地,身后之人勾着他的背,轻声道,“嘘——”
纤纤玉指柔若无骨,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触感也依旧是那般明显。
院中很冷,但崔言之觉得此时仿佛有一簇火,自后背点燃,一点点蔓延至全身,火越烧越旺,烧得他全身发烫,心也越跳越快,猛如击鼓。
他微张着口,想要吸几口寒气缓解喉咙里的干涩。
可现实是,他就像一条被夏日灼晒到脱水的鱼,寻不到任何解脱。
脑子里像乱糟糟一团麻线,理不清,又像粘稠的浆糊,搅不动。
他绝望地闭上眼。
手中的油灯早就灭了。
崔言之苦笑,万分庆幸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否则他难以想象自己这副奇怪的模样叫人看见,会有多难堪。
昔日他读宋玉写的《神女赋》,曹植写的《洛神赋》时,不甚明白究竟是怎样极具美丽的神女会引得人心驰神往。
如今他好似明白一点了。
他微微侧首,轻唤了一声,“徐姑娘?”
害怕她应,又担心她不应。
还好,她只是睡着了,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崔言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里,但她看起来似乎很累,累得就这样也能睡得很沉。
他又想起他们宿在破庙那夜,她也是这般睡得安安静静,惹人爱惜。
崔言之不忍叫醒她,就这样一直站着,站得双脚都发僵。
无声夜色易生情,丝丝缕缕乱人心。
“崔言之。”
缱绻之音令少年浑身一颤,他哑声询问,“徐姑娘醒了?”
“嗯。”
她缓过劲了。
徐琬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朗朗夜空道,“月亮快要下山了,我睡了很久吧?”
“没有,不过一两刻钟而已。”
“你可别骗我。”
她好像绕到前头,凑了上来,崔言之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许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指距离。
太近了。
黑暗既成了伪装又成就了危险。
他滚了滚喉咙,想退开,可腿脚不听使唤。
他从未想过,他会在深更半夜与一名少女挨得这般近,简直失礼。
自小接受的要端方自持的礼教观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要疯了,他想——
天京有神女,吾心向往之。
若幸得垂首,愿赴黄泉路。
徐琬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自顾自道,“你该叫醒我,或者把我扔在地上。”
反正这具身体一到极限,她就无法操控,怎么也没办法醒过来。
“……”
“再有下次,你就把我扔在地上吧,别管我。”说完,她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嗯…还是等我醒吧,等我醒过来,你就别管我了。”
“好。”
“哎,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崔言之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好人,但既然她愿意当他是好人,那他就做个好人吧。
“徐姑娘,日后不要半夜出来,不安全。”
虽然他知道她身手好,武功高,但架不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不想她遇险受伤。
至于她在做什么,他不会过问。
“好啊。”她十分爽快地应下,搓搓手道,“外面好冷,你快进屋吧,我走了。”
“好。”
崔言之举着油灯拖着步子摸索着回屋,身后再次传来一丝轻微响动,他蓦地回首。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巳时,天大亮,隔壁院内书房中,一盆炭火烘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雅兴满满。四面墙上挂满书画,书架上置满藏书,墙角一盆腊梅已绽花苞。
暗香浮动。
长条书案外,虞敏德一言难尽地看着新收的弟子。
白白净净的面皮上有两只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是刚熬完夜。
“你昨夜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
听听这沙哑的声音,虞敏德微眯着眼,好似揪住一点小辫子,举着那篇策论,绕着他打量一圈,嗤道,“就这个策论,我不信你还要熬一晚上才能写出来。”
崔言之面颊发烫,言辞凿凿,“学生第一次交作业,唯恐没写好,是以斟酌许久。”
昨夜他辗转反侧,只睡了短短两个时辰,晨早醒来,整个人恍惚得不行,连昨夜发生的事,他都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若是做梦……
崔言之忍不住在心底叹气,他怎么能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虞敏德转头看向春芽,意在询问崔言之所言是否属实,春芽挠头道,“昨晚小的睡得早,睡时公子确实在写文章。”
至于他睡着后发生过什么,那谁知道。
“……”虞敏德瞪他一眼,“一天到晚就知道睡。”
春芽甚是委屈,他活儿多啊。
虞敏德也知道大概从崔言之嘴里套不出什么实话,姑且就信一信那番说辞。
“罢了罢了,还是来说说你作的这篇策论。”
他摊开文章,道,“农政之本,其本在民,而养民之地不可夺。你破题是对的,但如何保本,你写得不够深。你可明白?”
“是,学生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