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上京可发生什么事?”
春芽想了想道,“是有几桩,一是郭府被围了,就是郭安近郭大人府邸,哦,还有那个曹晖大人府上,也被围了;二是听说景王被囚在太清宫里;再有便是安东府又打起来了。”
崔言之道,“郭府曹府的守卫撤走了吗?”
“应当没有吧,听说是犯大事了,禁军围的,哦,就是公子您进诏狱后不久围的。”
……
吃过饭,崔言之去沐浴。
春芽则化身粗使丫鬟,将屋里屋外都打扫擦洗一遍。
今儿冬至,该吃饺子,春芽盘算着待会儿还得去坊市割点肉,自家公子遭一场罪,怎么着也该补补。
可惜这宅子里既没个女主人,也没个厨娘,要不然这种事哪里需要他操心。
春芽心底叹气,忽然觉得等崔言之飞黄腾达还为时尚早,届时他真是千年媳妇熬成婆了。
正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砰砰”声,有人敲门,春芽一面猜测谁会这时候上门,一面跑去开门。
“谁——啊!”
春芽一开门就看见老鳏夫立在门口,迎头撞上他严肃死沉的神情,差点没给吓死。
老鳏夫穿着一身朴素的浆洗得发白的青灰棉袍,看样子是陈年旧衣了。
许是怕老鳏夫克到他和崔言之,春芽不动声色将门阖回去,只留一道巴掌宽的缝,警惕道,“老先生,您有何事?”
老鳏夫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似乎很不高兴,板着张脸,活似欠他二五八万两。
他昂着下巴,想从门缝望进去,“你家公子是不是回来了?”
见他问自家公子,春芽更警惕了,崔言之才去完晦气不久,可不宜再沾染上,“您找我家公子有何事?”
老鳏夫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哼音,道,“自然是有要事。”
见春芽还挡着门,他似乎失去耐心,竟径直推门朝里走,春芽又惊又急,这老鳏夫好生没礼!
连忙去拦,“不行不行,您不能进!”
老鳏夫停下步子,斜他一眼,“小子,老夫又不是什么作恶之人,怎的不能进?”
当然是你命太硬会克人了。
但春芽不能这么说,正犹豫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老先生。”
崔言之沐浴后换了件靛蓝棉袍,头发也绞干束好,清瘦而精神,他从屋中走出来,走下台阶,拱手行礼。
见崔言之出来,春芽不再拦着,挪到一旁站定。
老鳏夫瞥一眼让开的春芽,又是重重一哼,“好在主人家知礼。”
春芽自知犯错,不敢说话。
崔言之道,“老先生寻晚辈有何事?”
老鳏夫细细打量着他,道,“老夫是想来看看,敢在上京生事,又能活着走出诏狱的,是个什么样的小子。”
“惭愧,晚辈无知无畏。”
“不,老夫看你是后生可畏。”
崔言之默认,道,“外头冷,老先生还请屋里坐,春芽,泡壶茶来。”
春芽应下便溜。
老鳏夫则随崔言之走进堂屋,与他一同坐在上首处。
一坐下,老鳏夫便主动提自己的身份,“老夫姓虞,与梁示崇同年。”
姓虞?又是梁示崇同年?
崔言之思索一阵,忽然站起身,满眼惊喜地看着他,“您是虞敏德老先生?”
他曾听边疆授课先生提过,虞敏德乃中周史上连中三元第一人,到达了读书人一辈子渴望而又难以企及的高度。
虞敏德虽然给提示想让崔言之猜他身份,但没想到崔言之真会猜中,是以有点高兴道,“难得你听说过我。”
“先生声名远扬,晚辈自当听过,晚辈崔言之,拜见老先生!”
崔言之心中激动,起身郑重行礼,这可是读书人的楷模,今日能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虞敏德明白他应当是听说过自己连中三元的光荣事迹,“那你可听闻过我别的事?比如我与梁示崇是同年,为何他今日是内阁首辅,我却是一介布衣?”
崔言之摇头,这他倒是未曾耳闻。
“那我说与你听,我在文兴二十三年被先帝罢黜,在那之前,我与梁示崇斗得水火不容,以至于膝下独子与内人先后离去,他们走了也有二十余年了。”
虞敏德提及这些时,脸上一派平静,时间似乎抚平了他内心的伤痛。
“先生节哀。”
“我这把年纪没什么可哀的,再过两年,我也该下去与他们团圆了。”
春芽端来热茶,候在一旁听故事。
虞敏德喝下一口茶水,继续他的“说书”工作。
“我与梁示崇的政斗,是我败了。”他望着外头的雪,自嘲道,“你肯定想不明白,我为何会败。”
崔言之确实想不明白,他可是连中三元的第一人,天底下最强的读书人,竟然会败给梁示崇。
“是,还请先生解惑。”
“我能走到读书人的高处,却走不到官场的高处,为官者,多抱利而言义,你可明白?”他伸出一指点点桌面,“缚住人的,往往是义。”
虞敏德说得云里雾里的,春芽没听明白,崔言之倒品出意思。
梁示崇是那个抱利而言义之人,不,是梁党一派皆是此类,嘴上说义,却以利为先,这些人在某些时刻往往更能舍得一身剐,他们不怕有多少骂名。
一旦帝王无能,他们便如“疯长的草”。
“那您被先帝罢黜……?”崔言之想到帝王通常会贬谪罢黜一些重臣,让后继的新帝重新启用,以便他们能效忠新帝,可虞至今未入朝堂,“陛下未曾召您入宫么?”
“哼,召了,是我不愿辅佐。”
崔言之惊住,“您不怕陛下治您罪么?”
“他要治便治,我舍弃这颗脑袋也好早日下黄泉与家人团聚,省得活着受罪。”
话虽这么说,但崔言之感觉他并不想死。
虞敏德似乎觉得话题扯偏了,便回归正题道,“我被先帝罢黜是因为当初我想死谏,想让先帝传位给晋王。”
他死谏失败,反被文兴帝从头到脚撸个精光。
“……”
如今讲这话真是不怕死,好在屋里就他们三人,不会有外人听到去告发。
“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你一个后生也听不懂。”虞敏德大概觉着讲得没劲,主动结束话题,喝起了茶。
崔言之暂时也不想再深聊下去,换了个问题,“虞老先生今日只是为了来看看晚辈究竟是何模样?”
他不信,但他又猜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虞敏德登门的。
“倒也不是。”虞敏德又咂摸着喝了口茶,还是不愿意说明真正的来意,只道,“我先问你个问题,你如何看君子小人?”
好问题。
春芽想这可问对人了,他家公子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