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宣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回局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我曾祖大人到我爹,整整三代人,五六十年间,就是不停地与胡人战斗,在冉闵之乱时,也曾经出兵接应过一些南下的汉人,象田洛,诸葛侃,高素这些人,就是在冉闵之乱时九死一生南下的,当时是我祖父在半路上救下的他们,所以,也结下了几代人的交情。”
刘裕的眉头深锁,想起了当年的那段往事,长叹道:“可惜了这苏峻,祖约之乱,其实说白了就是开国之初,皇帝和世家想要不劳而获,白白地夺取流民帅的军队,甚至是因为之前有了把流民送往南方的世家庄园里,充为奴仆的先例,所以这些身在江北的流民军队既不愿意为奴,也不愿意被朝廷的庸将蠢材所指挥,于是酿成这样的悲剧。本应用于北伐的精兵强将,却这样憋屈地毁在了这无意义的内战之中,那些当年的权势之人,真的是万死不得偿其罪!”
刘敬宣咬了咬牙:“是的,这些事情有两个可怕的后果,一是北方南下的流民,从此不再信任朝廷,宁可是投身于我们淮北的山寨坞堡之中,也不愿意南下了,象檀凭之,魏咏之,孟昶这些人,也就是因为淝水之战,东晋要重组自己的大军,这才肯南下,要是换了十年前,那是宁可入山寨,也不愿意过江的。”
“这第二嘛,就是朝廷也不再信任北方的流民了,原则上不让他们再过江,而是宁可让他们在我们这些山寨,坞堡里容身,就算过江的,也是要仔细筛选,找那些士族,拖家带口,不敢作乱的,才会放到京口安置,而妇孺则允许过江,安置于世家的庄园里,把小孩子从小养大,也容易驯化,至于成年男丁,尤其是战斗过的人,要么是分散收编成庄园的庄丁护卫,要么大多数人干脆不许过江,让他们在淮北山寨容身,而代价则是需要交出妻儿到世家庄园里,名为养活,实为人质,也是防止我们这些山寨真的叛晋投胡。”
刘裕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你是说你们的家人,实际上一直是被世家当成人质,甚至是奴仆来控制的?”
刘敬宣长叹一声:“是的,因为冉闵之乱后,世家高门也加强了对于边境的控制,那些新来投奔的北方流民,他们不愿意让成年男丁到南方,因为按大晋上,丁男是要入籍注册的,还要分给田地,虽然世家高门有很多办法可以隐户藏丁,但终归是违背国法之举,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世家之间的权力争斗,也往往会拿这些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所以,能避免的话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至于成年的男丁,世家并不是一开始就看得上的,因为南下逃难的往往是普通的农夫百姓,并不是现成的战士,如果是流民帅那种聚团而战的人,又往往难以制约,如以前的苏峻这种,所以,最好是放在淮北的山寨里,一方面让其经历一些战斗,历练一下,顺便能为国守边,另一方面,在吴地的庄园里,这些人一时也难有用武之地,反而可能成为致乱的根源。”
“所以,把他们的妻儿带回吴地庄园,从小培养,儿子成丁之后,可以去淮北山寨轮换父亲,再去积累战斗经验,等于是世家出钱出粮养活其家人,而其本人要在淮北的山寨里,以朝廷编外人马的身份守边,成为准军事人员,这点,是几十年来淮北的流民好汉们,和世家高门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
刘裕的眉头深锁:“这样的约定,等于你们成为世家的编外庄,还要在北方的山寨,坞堡里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杀了胡虏,立了功劳也不能得到正常的朝廷兵将的赏赐,尤其是爵位与田地的回报,这样你们也愿意吗?”
刘敬宣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这样,跟你们京口人又有何区别呢?表面上看,京口人有自己的田地,产业,可以不交税赋,看起来很自由,人人习武,但是一方面你们得自力更生,自己种地捕鱼,只不过是免税而已。另一方面,这个免税权也不是白来的,一旦朝廷有战事,第一个就是征发京口人,你们都必须要成年男丁上战场,一场战事下来,可能整个京口家家有人战死,村村哭声不绝于耳,对吧。”
刘裕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经历过的那些事,即使是北府军成立后,历次战斗之后,尤其是五桥泽之役那次,也是家家户户披麻带孝,哭声号声持续数月之久,就连自己,也一度给误以为阵亡,办了丧事呢,想来国有战事,每次最伤最苦的,还是京口,这个以勇武能战之名的地方,背后是无数人的血泪所铸就。
刘敬宣看着刘裕那哀伤的眼神,也长叹一声:“京口人起码是为国而战,堂堂正正,我们淮北男儿,则是给视为山贼土匪,死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寨子里哭哭,慢慢地,我们也不把这些战死沙场当成荣誉的事,更不会当成悲伤的事,而当成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淮北的山寨,本就土地贫瘠,难以耕作,加上胡虏不断地来袭扰,想从来农耕,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吃穿用度,完全是需要吴地世家来供应,所以,我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些苛刻的条件,把妻儿送到吴地,在世家庄园中寄养,男丁成年之后要回来轮换父祖辈,女儿长大后要许配给别的山寨男子成家,以为姻亲,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那恐怕就得成为世家庄园的仆妇,成为他们公子哥儿的庶妾,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刘裕点了点头:“这是你们比那些世家的庄佃户们优越的地方,起码人身上还是自由的,并不是真正地成为了他们的奴仆,你们刘家和何家联姻结亲,就是这样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