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叠翠,云雾缭绕,正是空山新雨后。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刘瘸子念唱着走调的渔歌,便收拢渔网,捞起今日最后一篓鱼。
满意的看了眼竹篓里跃动的粼粼银光,他滑动船桨,朝着岸边驶去。
刘瘸子今年五十有八,是这蜀山脚下的渔夫,年轻时也上过几年私塾。
父亲希望他能登科及第、光耀门楣,成为老刘家谱上的第一只金凤凰,但眼见得,这算盘是打空了,刘瘸子一生连乡试都未曾中过。
但好在那两年书读下来肚子到底是存了些墨水,偶尔换上一身儒衫念上几句诗词也能勾的十里八乡的姑娘们春心荡漾。
最终在一声声热切的刘公子中失了魂,一不小心就勾搭到人家有夫之妇的床榻上去了,刘公子便成了刘瘸子。
年少的风流韵事到如今也只得付了酒后的谈笑,现在的刘瘸子不过是个荒废了大半辈子一事无成的老汉罢了,唯一的念想便是家中那即将年满十岁的独子。
“阿祖诶……”
想起自家孙子,刘瘸子就不由得叹气。
他自己的儿子也不成器,一把年纪好不容易熬来个孙子,自然宝贝得紧。
可那孩子和年轻时的他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不爱读书,反倒自说自话和村里多个女娃娃定了亲。
好在,比起自己来孙子确有个值得说道的长处——他是个修炼武道的奇才!
这可不是刘瘸子自个儿吹嘘,阿祖的天资可是得到过山中那位仙人肯定的!
但有句话叫穷文富武,老刘家虽算不得贫寒,却也非是什么大富大贵,撇开县里习舞堂那昂贵的学杂费,光是给孩子进补身体的大鱼大肉就让老刘头心肝打颤。
得亏这巴山蜀水物产丰富,素有“天府之地”的美名,刘瘸子也曾有奇遇每每出门行猎打渔都能满载而归,这才不至于去砸锅卖铁。
然而,孙子即将年满十岁。
用那位仙人的话来说,便是修炼之人关键期,日后能否证得神通、位列仙班全看此刻。
刘瘸子已然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为孙子弄上一粒培元丹!
为此,仅靠打渔显然是不够的。
“哎,老丈,可否叨扰片刻?”
这不,老刘家最大的收入来源上门了。
刘瘸子刚把船靠岸,便听得有人在呼喊自己。
他先把船固定好,这才不紧不慢的抬眼看去。
那是一大一小二人组,男的看上去四十上下,相貌堂堂气质儒雅,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袍华贵又不显得俗气,俨然是哪里的富家子弟。
而他身侧那个书童打扮的,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脑袋上顶着两只冲天炮,看上去和自家孙子差不多年纪,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瘸子从那稚嫩的脸上看到了些许饱经沧桑的意味。
真是怪哉。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刘瘸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中年儒生拱手作揖:“请问是刘宝,刘老先生吗?”
“正是老汉。”
“小生谢添,这厢有礼了。”
啊?什么?
刘瘸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小姑娘直接跳起一把揪住儒生的衣领将他拉到一边。
“哪有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自称小生的!还有这厢有礼是给女人用的,你不会讲古语就不要乱讲,正常点行不行!”
刘瘸子听不到那两人的对话,就见那小女娃面红耳赤的说道着什么。
真是奇怪的二人组。
片刻,中年儒生干咳一声,再次上前。
“晚辈谢添,这是小女夏儿。”
身侧女孩稚嫩的脸蛋顿时一阵扭曲。
“我们父女是来这蜀山游玩的,听闻山脚有位刘老先生颇为熟悉这附近的地势,特来相邀为我二人做个向导。”
刘瘸子闻言摇了摇头,指向南边:
“从这过去,数里外的县城中有许多专门为游人做向导的旅社,何必找我一个老瘸子呢?”
“呃……”中年儒生有些语塞:“啊,是这样的,旅社的游玩路线大都墨守成规,没意思!”
一旁的书童绝望的捂住了额头。
刘瘸子一时也有点傻眼,这公子哥看着饱读诗书,怎么谈吐跟个异邦人似的。
老汉原本还想故弄玄虚装出隐士高人的意味,好抬一抬价格,但现在显然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不再拐弯抹角,他直接道:
“二位恐怕不是来寻乐,而是……来求仙的吧?”
中年儒生闻言一愣,面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讶异、有困惑,似乎还有些忍俊不住。
前两种表情刘瘸子都能懂,但最后的忍俊不禁是怎么回事?
但没等他疑惑太久,就听那儒生叹息道:
“老先生慧眼如炬,晚辈下月便要进京春闱,这也是晚辈第九次应试,实在没了心气。”
废话,就你这水准能入围才有鬼咧!
也不对啊,这小子是怎么过得乡试?
刘瘸子心下不屑,面上却不显半点,不管怎样,这也是自己的主顾。
“所以,公子也是想进山求那位大先生指点一二?”
儒生便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不瞒您说,若今年依旧落榜,晚辈便只得回乡继承那亿万家财了。”
刘瘸子顿时眼珠一瞪,险些破了功,连忙咳了几声:
“仙缘不是那么好求的,二位请回吧。”
留下这一句,他作势便要离去。
“老丈且慢。”
急迫的声音即刻传来,刘瘸子背着身,老脸上缓缓绽开了一朵菊花。
没错,这就是老刘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刘瘸子这辈子身无长处,值得拿出来说道也就是年轻时读过几年书,以及,他曾有过仙缘。
这可不是他吹牛皮,谁人不知蜀山脚下有一老瘸子,每每出航打鱼必能满载而归。
这事在蜀山方圆几百里,乃至整个巴蜀地界那都是小有名气。
每年到这蜀山脚下效仿刘瘸子进山寻仙的人数不胜数,而老汉也机灵,直接把家宅一迁,跑到这附近来做起了买卖。
你问什么买卖?
“老丈若能助我寻得仙人,晚辈定当厚礼相谢。”
指仙路。
说是指仙路,其实也不过是把蜀山上那位大先生众所周知的传说翻个样和你讲一遍,然后指两条上山的小路便无其他。
若你山上真见到了仙家就是他刘瘸子指路有功,见不到就是你小子心不诚,仙家不愿见你。
稳赚不赔的买卖。
便回过身,把说了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术又复述了一遍,末了故作高深留下一句: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这开科取士,终究需看个人修行,公子好自为之吧。”
话说完,刘瘸子也不离开,只是背过身兀自撮着两三根蜷曲发白的山羊胡。
这是在等厚礼呐。
中年儒生显然没料到所谓的仙路竟然就是这三瓜两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就……没了?”
“若公子有缘,便无需多言。”
“不能再多聊聊吗?”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啊。”
老瘸子拉着长音,一副得道高人的腔调。
中年儒生无奈了,只得冲身边的书童道:
“小夏,还不快谢过老丈!”
小夏的脸蛋上又是一阵剧烈痉挛,强忍下没发作,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厚礼,递到刘瘸子手中,奶声奶气道了句:
“谢谢老爷爷。”
“嗯~”
刘瘸子也不去看有多少,仿佛全不在意,直到那二人走远,他这才迫不及待摊开手心。
那儒生一看就是富贵子弟,他给的肯定……
瘸子两只老眼蓦然凸出眼窝。
只见手中躺着一块金灿灿、黄澄澄的块儿。
直娘贼,这是一两足金啊!!
又抬头看了眼即将消失在远方的二人组,还哪顾的上高人风范,老瘸子急忙喊道:
“公子留步啊,老汉可以再聊个五两金子哒!!”…………
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
据传,巴蜀那崇山峻岭中有一风花亭,亭中有一下凡谪仙,其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更是通晓当今天下金銮庙堂到草莽江湖大大小小的万事万物。
游人入山游走,忽见遍地飞花远处云雾缥缈,一亭台匿于其中若隐若现,便是中了大彩。
若有幸得遇仙人指点迷津,猎户者则四季如一,满载而归;商贾者则财运亨通,富甲一方;仕子者则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修炼者则醍醐灌顶,一日千里;功利者则封侯拜相,裂土开疆。
坊间的流言蜚语总是真假难辨,时至今日也未见有谁真去过那风花亭。但每年慕名而来的旅客始终络绎不绝,终究都想博个一飞冲天,都想见见风花亭中的那位……梅大先生。
嗒。
一枚黑子沉闷落下。
“梅林,你走神了。”
这是一处被繁茂花丛围拢的凉亭,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照面而坐。
“这次又在偷窥谁?”
“哼哼~”
梅林一身雪白宽大的道袍,左手搂着拂尘,右手拨弄着棋子,声音难掩愉快:
“命运就是无法预测,所以才有趣。”
“说人话。”
黑发的男人看上去三十不到,很是年轻,下巴留着少许胡渣,一只幽黑的右眼古井无波。
和梅林不同,这个男人的样貌和本地的炎人几乎没有区别。
“撒旦终究是下场了。”
梅林带着微笑:
“如果齐格飞君最初没有选择王女,他就不用面对亡灵主宰,不用操心帝国的倾轧,不必移祸卡美洛,也就不会被路西法注意到。路西法不会强渡绝海,就不会被龙血的武技所杀,撒旦不会被惊醒,而后为求自保对齐格飞君身边的人下手。”
一枚白棋落下。
“不过,这也得怪他自己不够坚定,太容易被周围的人影响。如果他保持曾经的雷厉风行,舍弃弗雷德里克直接捣向旧都,事态都会变得完全不同,而现在,于他而言奇兰已经是一盘死局。”
黑发男人扫了他一眼:“你倒是撇的干净。”
黑子落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退一万步来说,隐瞒信息的我是有错,可我本就不是他的长者,没有义务必须提醒他。”
梅林兴致盎然的望向对方:
“哦呀~你并不意外嘛,齐格飞君若是败退,你的打算可也就破灭咯。”
白子轻轻落下。
男人头也不抬:“你觉得这是死局?”
“你有其他的看法?”
“撒旦的局无非是三点。
第一,把伏尔泰的奇迹透露给兽神,借巴格斯的手除掉伏尔泰,为魔族解决了一个巨大的壁障。
第二,借此挑起摩恩和比蒙的战争,大幅削弱奇兰的有生力量。
第三,他和路西法在尼伯龙根战线制造足够的压力牵制住帝国,摩恩若能趁此机会起势制衡奥菲斯,魔族的危局也就解了,这同样是那群飞虫的打算。
可他漏算了一件事,若齐格飞成了勇者,这些谋划便尽数落空。这将是第一个没有魔王的时代,无人能对抗勇者。”
黑子沉重落下,呈压倒之势。
“你输了。”
魔法师摩挲下巴望着棋盘,沉默半晌才缓缓抬起眸子,眼底全是笑意:“没了?”
“嗯?”
“撒旦的这盘棋你只看到了三点?”
黑发男人锁起眉头。
梅林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所以你明明那么强,却也只能灰溜溜地让史官们碾出奇兰,你没记住教训,你还是不懂人心。”
他随即拾起白子正中落下,啪嗒声清脆,棋局顷刻逆转,刚才形势一片大好的黑棋转眼成了死局。
梅林一抖拂尘,抵住了黑发男子的胸口。
这一幕,正如很多以前,他还是老师他还是学生时那般无二。
“第四点,感情。”
“齐格飞君是个非常重视情义的人,他找不到也不可能去找第二个人来顶替伏尔泰的位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黑发男人的瞳孔缓缓收缩……
“齐格飞君的伙伴注定会空缺一位,不是谁都叫破格,凑不齐四位伙伴,他永远只能是勇者候补。
你刚才提到那三点都只是附带,早在伏尔泰战死的那一刻,撒旦就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布局。
齐格飞君看似能二选一,可实则,他已经无路可选。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这将是第一个没有勇者的时代,没人能对抗魔王。”
撒旦,魔鬼的手腕!
“论玩弄人心,没人比的过魔鬼。齐格飞君到现在甚至连敌人是谁都没搞清楚,所以我早说了,他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梅林饶有兴致的望过去:
“我倒好奇,如果换成你,会怎么应对?”
黑发男人瞥了眼溃败的盘面,突然嗤笑出声。
嘭!
胡桃木棋盘高高飞起,黑白色的棋子雨点般噼里啪啦洒落满地!
“哼~”梅林一耸肩:“又是这招?所以你才很无聊。”
“有用。”
“有用?”
魔法师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捡起地上的黑棋:
“那你看看你都保护了些什么?”
黑发男人的眼神一沉。
“上一次你掀翻棋盘,你所召集起来的圆桌付之一炬。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没有赢,你只是在一败涂地和两败俱伤中选择了后者,可败就是败,有什么分别呢?”
梅林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了,许久不见,看你这么健康老师就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魔法师便自顾自走出凉亭。
可刚迈步,笑意就僵硬在脸上。
“坐回来吧,我把阿瓦隆之门堵死了。”
幽黑的独眼泛着森寒,男人的语气谦和却带着令人无法违背的重压:
“奇兰的事结束前,你都得在这里陪我,梅林。”
“呃…这……啊,你是想让我帮一把齐格飞君吧,好说啊,我……”
“无所谓。”黑发男人直接打断道:“他连我的眼睛都能打碎,我可一点不觉得他会输。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这些琐事的。”
亚瑟斜了自己曾经的老师一眼:
“梅林,你是不是约了两个特别的客人。”
魔法师的脸色蓦的一变。
“比起围棋我更喜欢蜀地的麻将,也正好……”
霎时间,男人那只单独的右眼黑光大盛!
“四个人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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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记录信息公开:
梅林(大炎限定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