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瑰月正要问后来如何了,一名宽额浓眉的中年僧人走了过来。
“施主,大喇嘛有请!”
江措立刻眉开眼笑地冲瑰月使眼色,示意她跟来人去见大喇嘛。
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子,结果令李瑰月大为诧异,跌坐在云床上的人,只能算是位中年大叔,看起来甚至比方才引路的僧人还白净几分。
愣了愣,李瑰月左顾右盼,想看看是不是在哪里还坐着一位年纪大的老僧人,结果她失望了,这间朴素的屋子里,就她和这位中年僧人了。
那这位就是真主了,高人果然不同凡响。
僧人还在闭目念诵着什么,手里的佛珠被一粒粒拨动着,颗颗锃亮温润。
不敢造次,李瑰月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可她的眼睛却好奇地偷偷瞥了大喇嘛好几眼。
这位大喇嘛,只穿着宽大的灰色僧衣,甚至连袈裟也未穿。他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眉眼清俊,看来居然有几分像是夏人。李瑰月悚然一惊,本教的领袖,不可能是位夏人吧?!
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往前探探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恰此时,大喇嘛停止了诵经,倏忽睁开眼睛。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开合间,似乎孕育了日月更替、宇宙运行,满是智慧,庄严又肃穆。
“呃……小女李瑰月,奉命前来拜会,大喇嘛吉祥如意!”
被当场抓住偷窥圣者,李瑰月慌乱又尴尬,竟然忘了当初梅朵阿妈教的面见圣者时祝祷的六字真言。
“呵呵呵,是个好女娃!”
大喇嘛的声音倒是苍老一些,像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慈祥地笑着,细细地打量李瑰月的眉眼。
被老者细细打量,李瑰月倒是不恼,说不得大喇嘛一高兴,顺便就给她批了命呢。听说,大喇嘛已具看穿人命运的慧眼。虽然,她并不十分热衷提前知道命运,但是能知道也无妨的吧!
她这里有的没的想得多,点漆般的瞳仁转来转去,自然没有注意到大喇嘛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你是之彦的孙女?”
这下,李瑰月实在不能淡定了,本教的领袖不但说了一口纯正流利的夏语,还上来就说破了她的家门!
“大喇嘛……老神仙,您……您认识我的祖父?”
大喇嘛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虚空,轻轻叹息。
“岂止是认识……”
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写满疑惑,李瑰月愣愣看着大喇嘛。
“呵呵呵,你过来,在我脚边坐下!”大喇嘛乐呵呵地吩咐,似乎对李瑰月的惊异十分的满意。
李瑰月讷讷依言,到大喇嘛云床下的脚凳上坐下。直到坐下后,她才意识到此举过于亲密,只有长辈同喜爱的晚辈间才这样不拘礼仪,她立时如坐针毡,极不自在。
“呵呵,我已经过了百岁年纪,比你祖父还要大上三十多岁呢!”
好吧,李瑰月终于安稳下来,心里腹诽她是越来越矫情了,大喇嘛心如如月,她倒是遍地尘埃起来。
看着已经安稳平静的李瑰月,大喇嘛嘴角含笑,很是欣慰。
“丫头,老和尚我在俗家的名字叫李之谦!”
这老神仙怎么突然自报起家门来了?李瑰月讪讪笑着,忽然她的笑容凝住,大喇嘛真的是夏人?!
很快,大喇嘛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我是西隆关内人氏!”
坐在脚凳上,李瑰月扭头仰望着大喇嘛,干笑着。
“呵呵呵,竟未想到,本教的领袖——您居然是夏人?藏人教派允许这样吗?”
大喇嘛慈祥而笑,一股端凝沉重的威压遽然而生。
“这有何不可,我们钻研的是佛学,自然是谁学问精深,就以谁为长!”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李瑰月点头,不以民族、性别为壁垒,本教也算是博大精深了!
“小姑娘,按常人的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伯祖父的!”
如惊雷灌耳,李瑰月惊得改坐为趴,一脸错愕地看向大喇嘛。
等等,关内人氏,姓李?
不可置信地张大嘴,李瑰月半天说不出话。
大喇嘛点头,看她惊异的样子颇为开怀。
“不错,我是你祖父嫡亲的大哥,俗家名讳为李之谦。我有两个弟弟,大弟弟李之义,幼弟李之彦,就是你祖父。”
“这这这……”
这了半天,李瑰月说不出别的话来。这是什么样的因缘,她生得晚,常遗憾没有见到祖父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会儿她却能见到依然健在人世的伯祖父?!
我们李家以盐铁生意起家,挣了不少钱,在前大周朝时期就活跃于西隆关内外,是少有的豪族。这样说吧,西隆关内有一半的店铺都是我们李家的产业,李家之富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我们家只是有钱,所以虽然富有了好多代,却只能算是豪族,算不上世家。因为李家只是商贾,没有家传的学问或是技艺,没有底蕴,只能算是豪族。
我的父亲对此很不服气,立志要改变这一现状。奈何我和弟弟都令他失望了,我醉心佛学,是个在家的居士。我的弟弟之义只喜欢做生意赚钱,学识方面只是看得懂账本的水平。
见我们兄弟俩没有指望了,父亲就把眼光投向了孙子辈。可是李家后辈子息不丰不说,还是没有读书做学问的材料。
父亲失望之余,独自跑到青州,请卜家刘家主为他占卜,看看李家到底有没有翻身之望。
卜家人怎么说的,父亲回来后也没有细说,只是每日里唉声叹气,日渐消沉。
母亲去世这一年,我刚好三十岁,之义二十七岁,父亲接近六十岁了。我和之义想着,母亲去了,父亲年事已高,我们今后要好好孝顺父亲。可是,年老的父亲却在这时候闹着要续弦。
续弦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可父亲都这把年纪了,多找几个仔细的贴身丫鬟就好了,正式续弦娶妻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了,试想父亲娶的后母,居然比我还小,这让我跟之义多别扭!我们都在心里埋怨父亲,偌大年纪了还折腾个啥呢?!
继母姓裴,是个落第秀才的女儿。她因为守孝三年耽误婚事,被男方抛弃,后来年纪大了,只有下嫁给我父亲这样的老鳏夫。
关于这桩婚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我父亲老牛吃嫩草的,也有说裴姑娘贪图李家财产的……总之,因为众人的关注度很高,父亲反而把续弦之礼办得轰轰烈烈,其热闹程度竟不输娶结发正妻。
这更令我同之义气愤难平,心里为死去的母亲鸣不平,为自己抱屈。
不管我跟之义是怎么的不高兴、不爽快,毫不妨碍父亲宠爱新妇。他如同容光焕发地年轻小伙子般,带着继母游山玩水,周游大好河山,这一去就是一年。
当父亲挽着羞答答的继母回到家里的时候,继母已经大腹便便,显然是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
我和之义愣怔着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妻子早就同弟妹嘀嘀咕咕、眉来眼去了。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两人在说,真新鲜,公爹都六十的人了,居然还能使人有孕?!
这——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父亲对继母太好了,那种体贴周到,是我们和我们的母亲从未享受过的,这让我跟之义心里酸溜溜的。
很快,继母临盆,生下了小弟之彦。算起来,之彦比我的长子小了十几岁,却从落地起就表现地比我的长子灵秀聪慧多了。
古书有云,生而转睛,主贵人。之彦就是这样的孩子!他生下来就灵秀非凡,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似乎在观察周遭事物一般。
父亲乐得哈哈哈大笑,抱着之彦不肯松手。从此后,他的眼里心里就没有了我跟之义,甚至我们的孩子也不在话下,他只一门心思地疼爱教养他的老来子了。
生之彦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了,就算他拼命养生,也只不过陪之彦到十五岁上,他终是不得不撒手人寰了。
本来,父亲离世,我们还很难过,毕竟是生我们养我们的父亲大人啊。可是,父亲临终前的安排,彻底将我跟之义的一点儿襦慕之情打得稀碎。他居然将半数家财和家族里最赚钱的产业分给了幼弟和继母,我和之义则只能平分另一半家产。
李家有的是钱,就是这样分了家产,我们兄弟三人都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人的贪欲真的是无止境的,谁还能嫌弃手里的财产多了?我跟之义,原本就因为父亲的偏心而心里郁闷,我二人的妻子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数落老爷子太偏心了。她们说我跟之义是发妻嫡子,分得的财产居然还没有一个继室之子多,这于理于法都不合。老爷子一定是被裴氏那个妖女蛊惑了,才会做下这样的糊涂事。
其实,我跟之义都清楚,裴氏没有什么问题。她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伺候着父亲,正因为她这样细心体贴,还因为之彦隐隐露出头角峥嵘之像,使得父亲对之彦寄予厚望,才会这样分财产的。可是,我们都没有为裴氏和之彦说一句公道话,任由各自的妻子在后院里指桑骂槐。
若是只这样也罢了,他们母子听听闲话,也不会少块肉,捏着鼻子、闭上眼睛,日子也能过去了。可是我的妻子是个极好强且有手段的女子,她居然找人造谣,说之彦不是我父亲的骨肉,而是裴氏跟自家表兄通奸生下的孩子。
软刀子割人不见血,却刀刀到肉,裴氏继母终于受不了流言蜚语的攻击,要悬梁明志。之彦一把拉住他的母亲,说为了这样的家人去死不值得!就这样,他舍下万贯家财,只拿了两身衣裳,背上裴氏,离开了李家。
大喇嘛眼里倒映着烛火,明明灭灭,几度跳跃。
“我知道妻子的所作所为,可是我没有阻止,也就想看看继母母子露出惊惶不安的神色,出出心里的郁气罢了。可是,他们始终没有低头,就是最后……继母要以死明志,也没有看到之彦想低头的意思。”
大喇嘛看向瑰月,似乎想通过她看到无数岁月以前,那个身板瘦弱却眼神坚定的少年。之彦离家之前的话,似乎还能回荡在他的耳边。
“我知道,你们容不下我跟母亲!但也不该弄出这样伤我母亲名节的下作手段。无非就是为了钱财而已,何必呢?我李之彦今日破出李家门,从此跟宗族一刀两断,不用李家一分财,不吃李家一口粮,从此后,无论富贵荣华还是沦落街头,都跟李家再无半分关系!”
我当时就觉得很不妥,想去阻止幼弟继母,可却被妻子死死拉住。
我去看之义,只看到他也躲闪着站在弟妹的身后。
全明白了,这妯娌俩商量好了,要将幼弟和继母赶出家门。也罢,让他们出去碰碰壁,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再接他们回来,提出三人平分财产的要求,这样,家里的女眷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想得很好,却忽视了之彦是个多么高傲又有志气的孩子,他带着继母,头也没回地离开了西隆。当我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们母子二人早就不知所踪了。
我自小醉心佛法,后来虽然也成家生子,但对男女之事极为淡漠,常常引得妻子不满。我也因为愧疚,对她多为忍让。我没有想到,这样的忍让反而惯得她无法无天,为了钱财利益,什么事儿都敢干。她串通之义妻子做下这诽谤继母幼弟的事儿,终是令我不快。我不过稍稍责怪了她几句,她竟大哭大闹,指责我不是个男人,无能又虚伪,我一气之下,就常住佛堂,再不与她多话。结果,竟然是她忍受不了闺中寂寞,与娘家表哥暗通款曲了。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污人清白的人实则自己才是那个不洁之人。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她的事儿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之义非常气愤,劝我休了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她倒是自己拿着刀找上门来。
也许是报应吧,她拿着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泼妇骂街般当着众多的仆人数落我如何懦弱,如何无能,如何不是个……男人。她骂得兴起,全然不顾脚下,一块石头绊了她一下,她不防,向前跌倒,手里的刀正正戳向她的喉咙……
我的妻子就这样死了,她的死让我深感人生的无常,从而更加沉浸在佛学里面,不肯再看一眼人世的污浊晦暗。我逃避的在佛学之中,只顾自身的安宁,却忽视对我唯一儿子的教养。他被一些有心人勾引地学会了很多腌臜消遣,赌博、狎妓无所不为,妥妥的一个不学无术之徒。这样也罢了,李家家财无数,尽够他挥霍的,可常年狎妓,掏空了他的身体,年纪轻轻的他染上了一身花柳之病,也于不久后带着遗憾挥别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