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嬷嬷见到世子夫人斜倚在水榭里,也不由眉头蹙起。
这位小祖宗是怎么了?天寒地冻的,她倒喜欢待在水榭里,若是因此染上风寒,岂不麻烦!
李瑰月今日梳了个堕马髻,只插了朵嫩黄的绒花,气色尚可,精神头则只能用三个字形容——懒洋洋。
“世子夫人,您唤奴婢,可是有事?”
贺嬷嬷本在前面同绿蕉一起清理库房,迎春就火烧火燎地跑来,说世子夫人即刻要见她。
贺嬷嬷人来了,李瑰月却又意识到不好直剌剌地打探这件事情。
斟酌一番,李瑰月觉得还是迂回一点好。
她含笑问:“各种琐事不断,倒是忘了问一下嬷嬷的伤势是否完全康复,听说刀剑之伤,最忌寒湿,最近连下几天雪,嬷嬷伤处可有不适?”
她本是随意想起的话题,问出来后倒真的觉得此事值得关注,随即真诚道:“嬷嬷也有些年岁,当日为护我受了重伤,自当好生休养。我们院里的大丫鬟都还得力,有事嬷嬷尽管吩咐她们去做,大可不必亲力亲为!”
世子夫人言辞恳切,倒叫贺嬷嬷生出几分感动,私底下,她对这位世子夫人的感观是复杂的。贺三娘一生,见惯了生死,深知上位者的一念一行对百姓的影响有多大。因此,她很不喜欢能轻易左右上位者的那些所谓的人间绝色。就好比蔷薇夫人,凭一己之力断送了南楚江山,叫烈王万念俱灰下横剑自刎,完全忘了一个君王该有的担当。他二人在琼楼演一出爱恨情仇、生死离别的大戏,觉得有多刻骨铭心、情天恨海。可真正受苦的却是万万千千的南楚百姓,无端卷入战火,无妄成为亡国奴。又好比青城公主,也是一位倾城美人,她用短暂的一生左右了大越的国势国运。萧天佑为得到她丧尽天良,当今陛下为失去她丧尽意气。贺嬷嬷知道将家国倾覆的罪责归咎到这些美人的身上,很不公平,但老天何曾给过人间公平,那些柔弱无倚的小百姓也只能想,如果没有这个人出现,或许家还在。她贺三娘是个俗人,有时候也只能这样想想,用来平复对亡人的思念。
眼前这位世家贵女,倒是算不上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也是具备了祸国的资质吧,少爷不是为了她思飞台也敢跳……
按下万千思绪,贺嬷嬷蹲身行礼,口中谦恭道:“多谢世子夫人关怀,奴婢完全无碍了,您不必挂怀。”
欣慰颔首,李瑰月就单刀直入了:“对了嬷嬷,我今日见这冬日萧条景象,颇为烦闷,不知府里可有还能入目的花草拿来插瓶?”
贺嬷嬷释然一笑,道:“这有何难,只管对管花草的婆子言明,她们自会巴巴送上来的。咱们府上有个温棚,种有各种花卉,打理得非常不错,据说都是先王妃,就是世子生母当年亲自打理下的。里面的品种之多,只略逊于‘眠花宿柳’,比别家是要强上千倍万倍的。”
“哦——”
李瑰月一声“哦”拉得老长,妙目流转,她蹙眉问:“那有颜色艳丽、花朵娇柔的品种吗。”
略一思索,贺嬷嬷拍着大腿道:“若是您喜欢这样的花儿,那可得等到来年初夏,府里西北角,有一大片‘虞美人’,初夏的时候,花开如海,老美了。”
“噢?既然如此,温棚里没有种上几株,留待冬日观赏吗?”李瑰月假意不解。
倒也是啊!贺嬷嬷突然发现她忽略了这件看似平常的事儿,崔家号称“能开非时之花”,故此由崔家嫡女经营的萧家温棚中即便是寒冬腊月也能见到各季花草,用‘浩如烟海’来形容也不为过,但似乎的确没有“虞美人”,这是为什么?
细思起来,那片花田的管理、收种都是自成一派,并非府上的花匠。对了,那些管理“虞美人”的人都沉默寡言,鲜与府上下人来往。她有次从那边路过,还看到那些人珍而重之地收集“虞美人”的种子,现在想来,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啊。
“是啊,倒是奇怪!温棚里真的没有种这种花,许是下人们疏忽了吧。嗐,这个温棚,是当年世子生母一手建立起来的,还笑言要赶超‘眠花宿柳’呢。呵呵,那当然是说笑,‘眠花宿柳’是崔家多少代人经营起来的,况且我们府上也没有温泉滋养花木……但温棚里的确奇花异草无数,就是珍惜药材也有不少,怎么就少了‘虞美人’呢?”
贺嬷嬷把知道的都说了,李瑰月也没指望她能透露什么秘辛,毕竟萧家大面积种植莺粟这种事,的确不会叫很多人知道的。
倦怠地倚在栏杆上,李瑰月懒洋洋地挥手道:“那嬷嬷自去忙吧。”
贺嬷嬷眯了眯眼睛,一抹锐芒一闪而过:这位主子自来萧家,一个多月过去了都未曾见她换洗过,最近饮食、性情也迥异从前,莫非……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镐京,至少老爷是乐见其成的吧。
书房里,萧长空正在奋笔疾书,他在给父亲写信。他先问候了父亲的近况,身体可还康健,旧疾可有复发云云;之后他报告了剿灭琼楼的详细情况以及荆州对“大事”做的准备;最后,他婉转请求父亲可否允李家李琅于正月里请假回乡完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信写到此处,萧长空面色颇为犹疑。
为李琅告假,并不是难事,他相信父亲念在萧李两家的关系,肯定愿意放个水,让李家二房的独子在“大事”前返回蕲州,也好保全二房这支香火。可问题是,他真的愿意李琅与她完婚吗?虽然当初与她纠缠,是一时糊涂,可事已至此,他作为男人毫无担当,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况且,她还是如此地帮扶于他、如此地钟情于他……
思及此,萧长空蹙着眉搁下笔,背负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书房里寂静无声,袅袅升起的瑞脑香也无法拂去萧世子脑中的烦意。
“昊明,我观瑰月那丫头,看似随和宽容,可在情事上未必懦弱糊涂,你心里也当有个章程了。你与她在镐京相处时日不短,她嫁进萧家也一月有余,这个姑娘如何,你也有数的吧。自古,豪门大族,娶妻除了门当户对外,就是尚‘贤’,她德贤貌美,是难得的佳配,你当懂得珍惜,给她正妻该有的尊荣。”
祖母的话回荡在萧长空耳边,他大约是天生反骨吧,祖母一片好心提点他,他冲口而出的是什么话?!
“祖母,我父亲当初又给了我母亲正妻该有的尊荣吗!”
是的,对于母亲的死,他始终耿耿于怀。明里,他经常在家人面前直言要找姬氏报仇;暗地里,他更知道,生母的死,离不开父亲的背情弃义,离不开祖母的不闻不问。
“昊明,当时的形势……也不能全怪你父亲,很多事,他是不得不为。你祖父知道很多先帝的秘密,你父亲若不紧紧跟先帝捆绑在一起,萧家当有灭门之祸!”
“不得已?一声不得已就要抹杀发妻吗?当时,你们就是休了她,好歹留她条性命!”
这么多年,祖孙二人都回避这个话题,这次因为月儿倒是敞开了说话。
当时祖母一脸惊疑加痛心,嗫嚅道“抹杀……不,我们没有想抹杀她,是皇帝……”
“呵呵,祖母,你想说是皇帝想杀了我母亲?可据我所知,当时,月宫里根本就没有派宦官来江南,皇帝也从未下明旨赐死我母亲!”
“可昊明,他们拿出来无极宫的腰牌,声称要见你母亲,我……我以为他们只是想威胁一下你母亲,可……后来就听说你母亲服毒身亡了,我以为……皇帝虽未下明旨,必然是拿整个萧家威胁你母亲屈服的。所以,这些年,人们说是我同你父亲逼死了你母亲,我们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不敢反驳——照你所说,你母亲的死莫非另有隐情。”
“呵呵,我不管有什么隐情,总之父亲的发妻死了,他不但不追究,还喜形于色地忙着娶新妇!”
他甩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荣寿堂,祖孙二人的谈话也就此不欢而散。此刻,萧长空懊恼不已,很多事也不是祖母能左右的啊!回头,需向祖母请罪去。
目光投向书桌上的信件,萧长空撇下那些旧伤,又想起眼前的问题:如祖母所说,月儿的确很好,美而慧、忠且勇、贵亦善,这样的人儿谁能不爱呢,我又不是块石头。
太液湖初次相见,虽只是打个照面,可美丽慧黠的少女令人映象深刻;杨州花会上,她侃侃而谈,足见见识非凡;被鬼童掳去,她沉稳镇定,胆色不输男儿;为挫败文后毒计,她出谋划策,谋略深远……
嫁入萧家后,不说她与他在房事上的契合甜蜜,就说她面对母亲刁难时的从容,与碧玉相恰时的随和,面对陷害时的隐忍和机智……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萧世子得承认,这个李家的嫡女早如春雨一般,无声无息地浸润了他的心田。
“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
书房外传来争执声打断了萧长空的思绪,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有不长眼的敢擅闯他的书房?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是绿蕉!这是个最讲规矩礼数的丫鬟,她如此焦急是为了什么?
“四平,让他进来!”
绿蕉已经面目泪痕,进来就“噗通”跪到地上。
“世子,不好了,世子夫人失踪了!”
萧长空的表情是不可置信的,他霍然起身,眼如寒星般盯着地上的丫鬟。
“说清楚,什么叫世子夫人失踪了?”
“奴婢……”绿蕉又惊又恐,但她极力克制着,用微颤的声音继续说着:“奴婢去给世子夫人送水果……见到迎春晕倒在圈椅上,世子夫人不见了。”
俊眉紧蹙,萧长空继续问:“可有在府里四处找过?”
“找了的,奴婢同红樱不敢声张,只得悄悄在各院里找过,确实不见了世子夫人!”
说完话,绿蕉再也支棱不起来,跌坐在自己腿上,她向来沉稳,唯独遇上小姐的事儿容易失了方寸。现在小姐身怀有孕,却无故失踪,她怎能不焦急。
“等等,你们两宜院不是有四个大丫鬟吗?”
“是啊!”绿蕉立刻明白萧长空意思,急急道:“听雪也不见了!”正因为听雪也不见了,绿蕉才更为害怕。上次,听雨处心积虑地陷害两宜院,花样、手段层出不穷。现在,听雪与世子夫人一同不见了,由不得使人不怀疑是听雪打晕了迎春带走了世子夫人。
萧长空也陷入了沉思,知道听雨有问题后,他同时也调查了听雪。调查结果显示,听雪身家清白,没有可怀疑之处,因着这姑娘也算勤勉稳重,就还把她留在月儿身边了。
现在,听雪同月儿一同失踪,无非两种情况
一,听雪确实是某方的细作,她打晕了迎春,带走了月儿;
二,听雪是无辜的,她发现了有人对世子夫人下手,或是奋起反抗被一同带走,或是尾随在后伺机救世子夫人。
萧长空摩挲着手里还不及寄出的信,内心焦躁,有些事萧家准备已久,现在正迫在眉睫,可就在这时候,月儿丢了!他该怎么办?
“四平,你进来!”萧长空很快有了决断。
四平拱手肃立,大有摩拳擦掌的态势,他都听到了,世子夫人丢了,这还得了?他早做好了准备,世子必然要倾萧家之力,全力搜寻世子夫人的。
“令暗黑卫,立刻全城搜索‘江洋大盗’,四平,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四平满脸错愕,他僵硬地收了收差点掉下的下巴,结结巴巴地说“这……哦……世子的意思,四平明白了,这就下去吩咐。”
那边,绿蕉的眸子也闪了闪,旋即,亦归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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