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寿堂里落针可闻,下人都紧张地收敛了气息,生怕遭池鱼之殃。
上首老夫人微眯双眼,八风不动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
下首的世子夫人从容不迫地撇着茶末子,一言不发。
秦嬷嬷偷觑了眼自己的主子,只有她知道老夫人看似平静,实则内心颇为恼怒。派世子夫人腊八施粥,老夫人的确是存了历练和考验双重心思的,王妃靠不住,老夫人年事已高,这萧家的内事,将来自然是要指望这位年轻的世子夫人的。
后来,发生了中毒事件,老夫人同世子夫人联手唱了出双簧。表面上看,老夫人不满世子夫人在施粥大事上出了纰漏,恼怒之下不让世子夫人插手后面的事儿,祖孙间嫌隙渐起。实则老夫人派去的人都是按着世子夫人部署行事的,就是世子夫人请来的外援也是老夫人代为隐瞒,很好地麻痹了幕后黑手,既及时救助中毒的百姓,又使得幕后之人失之大意,自露马脚。
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揪出了幕后黑手,听雨败露之后,一言不发,拒不招认身后主谋。她乃府中长辈所赐,世子夫人不敢私自用刑,只有把人往荣寿堂送了。
老夫人一方面对世子夫人的大度、宽容和聪慧都很满意,另一方面又因为李家女在萧家受到各种刁难搓磨而气恼。就好像整个萧家,除了碧玉小姐,其他人都商量好了攒起劲头为难一个小姑娘似的。若是李家上门理论,她老人家都不知道怎么同李家人交代
世子夫人今日这一次,除了例行请安外,就坐在荣寿堂,什么也不说,似乎誓要讨个说法的样子。
绿蕉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在后,偶尔偷瞄一下自家小姐。
小姐自嫁入萧家,原指望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唉,不曾想现实是这样的一言难尽!
现在,又遇上听雨下毒陷害小姐的事儿,听雨自从败露后,一言不发,更别指望能从她的口中审出幕后主凶了。
那天,商家主陶先生离去前的话,绿蕉还记得很清楚:“世子夫人,不,李家姑娘,如果您还不能十分地信任我,有两件事,您是可以马上在荆州城里查证的。第一,荆州城里的药材市场和木炭市场都被人控制了,最后目的尚不明确,极有可能隐藏了极大的后招;第二,有个疑似府上小厮八稳的年轻人最近在坊间出没过,但他行踪诡秘,你的人未必能打探到他的消息。李姑娘且尽可派人去查查,相信第一条,是很容易能查证属实的。至于第二条,我想,也难不倒梅大家手底下的能人。”
八稳不是被世子下令杖毙了吗,那这出没于坊间的人是谁?绿蕉记得当时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然而,梅大家翌日传来的消息称,陶过所言皆属实。
小姐的内心并不平静,因为梅大家还顺带着带来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萧家世子萧长空并不曾离开荆州去往河阳,而是秘密留在荆州城某个地方,原因动向不明。
“叮”的一声,茶盏搁置在几台上的轻微触碰声,唤醒了绿蕉的思绪。
拿帕子按按嘴角,瑰月甜笑:“祖母这里的茶也是比别处好喝些呢!”
谢老夫人停了捻动佛珠,瞥了孙媳妇一眼,嘴角勾起,笑道:“行了,你也不用觉得难以开口了,你把那个贱人交给秦嬷嬷,她自然是有法子叫那个贱婢交代出幕后主使之人,祖母必容不得有人这样再三陷害我的孙媳妇!”
“好的。”瑰月默了默,还是忍不住温声询问:“有件事儿,孙媳妇不知道能不能问?”
老夫人挑眉,暗忖终是躲不过了,脸上还是含着笑,不动声色道:“你我祖孙之间,有何不能问的。”
阳光从窗棂照入室内,恰好投在年轻的世子夫人侧脸上,既显出这张脸明艳动人,也使得她略显婴儿肥的脸面轮廓更为稚嫩柔美,这原是该千娇百宠的人儿,眼窝下也有些乌青了,真是相当的碍眼。
瑰月赔笑,试探着问:“我听人说,在市集上看到了世子的小厮八稳,他……不是被杖毙了吗?”
绿蕉眼尖地看到,老夫人的手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地又捻动起佛珠来。
半晌后,老夫人一声叹息,终是开口:“月儿,你是个好的,有些事祖母不想瞒你,但现在也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你问的这个事儿,将来祖母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既然祖母有难言之隐,月儿也不便继续追问了,我只想知道——”定定看着老夫人,瑰月问:“我只想知道,八稳是不是果真没有死?”
轻抬眼睑,老夫人亦定定注视眼前女孩:“不错,八稳的确未死。”
下首,瑰月的笑已渐寂寥:“好吧,我知道了。”
这样情形,老夫人倒有些不忍,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
“此次事件你处理地很好,我很满意!”
想了半天,老夫人也就干巴巴说了这一句,见下首女孩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忙打眼色向秦嬷嬷求助。
这可难坏了秦嬷嬷,她哪里知道小女孩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有无奈地扯着嘴冲老夫人傻笑。好在世子夫人很快收敛了情绪,起身,蹲身向上行礼,她含笑道:“如此,听雨我就交给祖母处置了,我两宜院中尚有些事,就此告辞了。”
孙媳妇原先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这样就偃旗息鼓了?老夫人倒有些意外。
唉,望着窈窕的身影走远了,老夫人才又长叹一声:“小翠,你说她是恼了我还是恼了昊明?”
当然是恼了世子爷的欺瞒居多一些吧,可秦嬷嬷不敢说出来。
幸而老夫人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说:“她现在的样子,和我初嫁入萧家时的情形何其相似。从这一点来说,我真不应该难为她!”
秦嬷嬷也暗叹了一番,婉转劝道:“您这也是为了她好,萧家离更进一步也只差个借口而已,她将来责任重大啊!没有高瞻远瞩的见识和临危不乱的魄力还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哪里能挑起那样的重担啊!”
“呵呵呵,那哪里是女人的福气?真正的有福女人,早就有人将一切捧至面前,哪里需要女人这样苦心孤诣、委曲求全地去争取!”
老夫人深邃的眼神又望向孙媳妇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忧心道:“如今看来,她的确是个好苗子,倒不用担心她挑不起大梁。现下,我反倒是担心她与昊明间的感情问题。”
“这……”
自新婚夜起,世子与世子夫人之间状况不断,秦嬷嬷是一清二楚,可这也不是她这个下人能置喙的啊。
“我担心啊,昊明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所属,伤了这个孩子的心。如此下去,夫妻俩人间有了罅隙,将来想弥补就难了!”
老夫人低头,看着自己枯槁的手,苦笑起来。
当年,她也曾鲜活张扬如花,是河阳谢家的掌上明珠。她曾经眼高于顶,看不上家里为她安排的那些庸庸碌碌夫君人选。彼时她年纪尚幼,家里人也由着她反复挑拣那些世家公子的不是。谢家是百年世家,家里最珍宠的女儿自然是要矜贵、挑剔些。
命运的转折来自于那场“三元游街”。初次见面,她就被郎艳独绝的李榜眼俘获芳心。她甚至不惜面子,当众求嫁,结果被新科榜眼温言拒绝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死心,一心想获得那人的青睐,梦想成为他的妻房。只可惜那人早有心上人,对她的明示暗示置之不理,她成了天下贵族的笑柄。就在她满怀怨愤,抱怨命运不公的时候,比她心上人毫不逊色的萧俊辰出现了。
萧俊辰携重礼向河阳谢家提亲,点名要聘她为妇。长久以来被那人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她冲动之下就应了下来。
萧、谢两家都是世家大族,婚姻不是儿戏,她冲动之下应下婚事,后来冷静下来就后悔了。父母似是察觉了她的不妥,出言警告于她:“谢家嫡女不可能与人为妾,既然你的心上人已有妻房,断不可再作留恋。你当街求嫁被拒已经大大伤了谢家颜面,如若再对那人恋恋不忘,当真是寡廉鲜耻,不配为谢家子!现在,有个比那人家世、才干更出色的人肯娶你,你要做的是抓紧机会顺利嫁过去,如若再生枝节,使家族蒙羞,可莫怪父母不念骨肉亲情了!”
这番直白的警告,彻底按住了她犹疑的心,无奈之下,她只有嫁了。
洞房夜,新婚夫婿样貌俊逸、神采飞扬,也算是人间俊杰,她也就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了几分期许。
后来——一切是怎样都变了味道呢?
是一桩桩的故意隐瞒、欺骗、糊弄,使她伤透了心,进而对夫君失望至极。
但她却没有办法回头了!
谢家不会容忍被休弃或是和离的女儿,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只有继续与萧俊辰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
可笑的是,萧俊辰在外人面前对她极尽宽容宠爱的样子,使得天下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情深意笃的爱侣,她真正过得幸福与否,恐怕就是贴身丫鬟小翠都未必清楚。
她向往的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尽成泡影。萧俊臣娶她,也只是图她世家贵女的声名。
萧家前家主萧俊辰,她的夫君,是个爱权利重过爱美人的人。为了他心中的权欲,他坏事做尽,做为他的妻子,她也在无奈之下,成了他的帮凶。
后来,她的夫君先她而去,世人都以为他们伉俪情深,她必悲痛欲绝,其实,她只感到解脱。终于不用再跟那种残忍、无耻的人继续在一起了!
可她仍然离不开萧家,因为她要看护她唯一的儿子——萧天佑,而且,她依然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既然如此,她可不可以把萧家改造成她喜欢的样子,她也好舒心地继续生活在这里?
只可惜,她的儿子也是萧俊辰的儿子,这个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权欲野心,一心想将萧家拱为天下第一家。
她能怎么办?如果说丈夫是她可以舍弃的,儿子却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既然儿子有这样的壮志,那她只有助他一臂之力了。只可惜,儿子同萧俊臣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在萧俊臣尚在世时,儿子就参与了很多隐秘的恶事。她叹惋自己知道得太晚。
她告诉儿子,想要成为天下之主,一定要有个清白的过去,他手上沾染的污糟事儿太多了,只有寄希望于下一代了。这一点,儿子倒也赞同。
其实,昊明是她选定的继承人,萧家必须把萧昊明培养成为一个光风霁月的领导者,才会坐上那个位子而不被人诟病。
只是,昊明真的有这个能耐吗?在儿女情事上,他似乎同他父亲一样是个糊涂的。
只可惜,萧家已找不出一个更优秀的继承人了。
“小翠,昊明回来后,让他马上来见我!”
今天,孙媳妇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来直面她不愿意见到的事实。只是后来,这孩子反倒落荒而逃了。真相很残忍,她伤心了?但这就是她必须直面的事实。今后何去何从,她该有个取舍选择。这就端看她的理想是做个幸福的小女人,还是做个千古一妇!
当然,也该提醒提醒昊明了,他也到了该直面选择的时候。是选择情爱还是功业,他也该有个章程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二者兼得,在这一点上,上天何其厚待于他,给了他那么完美的一个身边之人。只可惜,这个向来聪明的孩子,在这件事上犯起了糊涂。他似乎不知道他爱的到底是清风还是明月,甚至还要为路边的野花驻足费神。
昊明在感情上的含糊不清、当断不断,会不会再次导致当年那样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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