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藏书楼
藏书楼其实是座白塔,砖木结构,八角七层,是月宫中唯一高度超越了无极殿的建筑。然无极殿在月宫中心,地势高耸,藏书楼则在地势平缓的南内,故此藏书楼还是向无极殿呈膜拜之势。
白塔最高层,年老的太监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茶,兴致勃勃地望向窗外的天空,菊花、丹桂什么的,他老人家不喜欢,如今是越发爱看高阔、澄澈的蓝天,可人年纪大了,看久了明亮的天空,眼睛就酸涩不已。
早有机灵的太监拿温水浸了的巾帕恭敬递了上来。
老太监接过巾帕敷于眼睛之上,不由得舒服地喟叹一声。
良久,他才用尖嘎的嗓音说道:“小安子,还是你小子最机灵,最懂我老人家啊。”
小安子赶紧谄笑,单腿跪在地上,殷勤地为老太监按压起腿来:“阮公公,小的就想对您老人家表表孝心,嘿嘿嘿。”
巾帕此时也凉了,阮公公拿下来,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俯视地上的小太监:“噢?是嘛?”
小安子停下按压,改为双腿跪下:“是啊,是啊!小安子得阮公公照拂,才有今日,小安子感激公公呢。”
阮公公是历经三朝的老宦官,哪里会被这样几句软话打动,他转动了下手里的琉璃球,淡漠地说:“小安子,咱家在这后宫待了几十年了,历经三朝,什么没有见过,可别想在我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动些花花肠子。”
小安子一惊,额头就有汗渗出来了。他心里嘀咕,这老家伙今儿指名要他伺候,现在又这样敲打,莫非发现了什么?
阮公公的确是很老了,皮肤松弛,眼眸浑浊,可他凝目看人时,还是有冷厉的光闪过。
老太监从半躺的摇椅上起身,又走到窗前,这回他老人家特地看了看远处依旧葱茏的御花园,人老了,要养眼。
“小安子,你知道咱家是几岁进宫的吗?”
“不……不知道。”
小安子故意垂头,掩饰了眼中的得意。其实关于阮公公他还是知之甚详的,替家主办事,岂能啥都不知道呢?阮大成,湘州雅安郡望仙集阮家村人。十五岁净身进宫,先在外掖庭听用。后凭其头脑灵活、办事得力,得幸于承光帝。之后的昌平帝亦极端信赖于他。总之这是个在后宫做了一辈子奴仆,并将老死在这宫里的人。
“小安子,你离家的时候,范致慧身子骨还好吧?”
小安子的脸色立刻惊得煞白,失声问道:“您……您怎么会知道……?”
老太监依旧没有回头,保持看天看云的姿势,但他苍老的声音还是缥缈传来:“我跟你说他是我亲弟弟,你信吗?”
“什么,范长老是您的亲弟弟,那您……您……难道也是……?”
小安子已经结结巴巴吗、语无伦次了。
“呵呵呵,你还是太嫩了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范家在朝野各处安插了无数的眼线。你是,我老人家,难道不能也是的吗?”
小安子一愣,看来阮公公所言不假!因为知道范长老名讳的人,必然只能是范家的高层人物。他字斟句酌道:“出来时,本家说让我全权负责月宫事务。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位前辈。”
小安子顿了顿,接着油滑道:“既然有您这样资深的前辈在此,我自然是应该事事听您的指派……。”
然则,内心里他是愤恨的:我作如此牺牲,甘愿去了男人的尊严,只因为月宫是大越的核心,最能有作为。我原以为我一人牺牲些,能换回家人在族中的安逸生活,也不亏。若是我有幸能为本家立下大功,那我弟弟妹妹的大好前途就……可现在这里还有个比我更为资深的老太监,本家是什么意思呢?!
阮公公在不觉间已经回头,细细盯着小安子神色,对于小安子内心的暗流汹涌他似乎了然于胸。
“范致慧都做长老了啊,呵呵呵,也是,这么多年,熬也熬到了!”
老太监的声音充满讽刺。
小安子没接这话,他现在内心很乱。
“我当初并不想进宫做个太监,哪怕族中以大义压我,我也不想!是我父母跪下来求我,说得罪了宗族,全家完蛋,我只有答应了。”
老太监声音苦涩:“我在宫中一待几十年,谨小慎微、殚精竭虑,就是想立大功,立了大功,他们兴许能让我回去。我就算不是个男人了,也想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就是没有子女后人了,我弟弟肯定有的,看在我为家里这样牺牲,他们一定会善待我的。”
小安子听到此处,心有戚戚焉:这样说,阮公公也是个可怜人!为了族里的大事,不得不净身进宫。在这深宫一呆几十年,不得给父母送终,亦不会有自己的后人。全是为家里人牺牲啊,这一点,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小安子张张嘴,想安慰一下阮公公,却发现很词穷,似乎说什么都很讽刺。
“我为宗族做了很多事儿啊!承光帝不纳文家女为妃是我说服的,只因为本家说文家越来越有不驯之态,需得给以颜色;我鼓励昌平帝用各种阴谋暗害手足、谋夺帝位;昌平帝独尊陈皇后,却有许多低阶宫人所出的庶子,是我诱导的;圣孝皇后腹中的龙子也是我毒死的,我还撺掇皇帝从民间抱养一名孤女当嫡女养,以安圣孝皇后的心,这个孤女就是后来闻名天下的青城公主;我暗示皇帝徐定坤乃破军转世,必定威胁帝王……我做了很多事儿,全是因为本家要扶一位听话的文氏后人上位。”阮公公一口气说了很多秘辛,不用回头他都能想象小安子那惊诧失态的面容。他做下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儿,都没有人知道,真是如锦衣夜行、明珠暗投。现在能说给人听听,真是过瘾!
小安子的确失态了,他在宫中也待了几年,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他是知道的。现在,阮公公一下子让他知道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他想干什么?小安子开始两股战战。
阮公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也不掩饰眸中苦涩:“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儿,他们不说叫我回去,就是表彰也没有,好像我天生就该这样牺牲的!这世间,有谁是必须为别人牺牲的?没有!我那爹娘、好兄弟从来没有给我带过一封信,就好像没我这么个人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用回家团聚鞭策自己砥砺前行,最后却成了无人问津的人!”
阮公公又去看窗外景致,不再看小安子。他知道,小安子的心里必定在翻江倒海,也得给人家时间捋一捋思绪,想一想该何去何从,不是吗?
觑小安子神色变幻不定,阮公公又幽幽发声:“有时候我想,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谋算成功与否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个残缺的废人,被家人厌弃,这些无论如何都是改变不了,但是——我起码可以选择当下怎样舒服地活着!”
小安子倒抽口凉气:“公公什么意思,莫非要背叛本家?”
阮公公狰狞而笑:“我什么意思?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老死深宫、无人问津。你还在问我什么意思?!”
小安子不语向壁,垂头丧气,似乎心火被浇灭般颓然。旋即,他的情绪又被无边的怨憎鼓荡,握起的拳头青筋爆突,不算强壮的胸贴起伏不定。他不再谄媚,站直身体,高昂着头问:“那公公有何高见?”
阮公公不急不缓,睥睨着他:“我为本家所做的一切,你拍马不及!我只想知道,本家为何对我不满,要你取我代之?”
小安子也是人精,眼珠子一转,恍然道:“哦,原来公公是想知道这个!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我想有一点公公弄错了。”
“噢,你且说说。”阮公公拧着眉,看来这个问题很困扰他。
“我的年纪摆在这里,从前如何我是不清楚的。但现在,本家的意愿决计不是扶持一个听话的文家后人为帝,而是——”
“而是什么?”阮公公紧紧逼问。
“我说不太准!”小安子歪着头,苦苦思索着“似乎……本家更乐意缔造一个乌烟瘴气的乱世,而不是扶持什么傀儡皇帝!”
“这……我多年不曾回到本家,竟不知他们的志向变了许多?”
这样的结论显然令阮公公大感意外。
“这也是我从他们的一些指令中咂摸出来的,也许,并不十分准确。但您说得对,无论成败,你我皆是家族弃子。我……也几年未收到家人只言片语了……阮公公,我们今后该何去何从!”
小安子已经失去目标,完全茫然无措,反倒诚心向阮公公讨教起来。
“何去何从?摆脱了家人的挂碍,自然是我们想扶持谁就扶持谁了!自然是谁给咱的价码高,咱就帮谁了!”
小安子思索一番,眼巴巴望着阮公公,讷讷道:“如今皇帝被皇后软禁,文家势大。我观皇后并不甘心臣服本家,大有乾坤独断之心,不如咱就投靠皇后如何?”
阮公公似是极为赞同,连连点头:“良禽择木而栖,这确实不失为一条明路!”
打发了小安子,阮公公突然挺直了腰背,眸子倏忽晶亮,他摇头晃脑,伸伸脖子,才对着空气说:“你都听清楚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的吧?”
窗外,突然就跃进来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普通太监的打扮,可那阳刚健硕的身材出卖了他,这人应该不是个太监才对!
来人挑了挑墨眉,一股英气随之勃然而出,正是禁军统领秦子仰!
秦子仰关切道:“大哥,我自然是知道如何回话的!只你这身份,并不是十分好扮演的,你需当十二分的小心啊!”
阮公公笑得诡异,随手在耳后捣鼓一下,就见他从自己脸上揭下一张人皮来。再一看,这人哪里是六七十岁的藏书楼总管太监阮大成,这分明是消失了许久的小海公公——海河!
“哎呦喂,得亏你在此!替我把把风,让我的本脸透透气,这劳什子粘在脸上,可不是啥好感觉!”
这下不但容貌变了,连声音也变了,尽管都是太监,老年人的声音与中年的声音还是大为不同的。
秦子仰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可不能大意,外一我也是奉命来打探你底细的人呢?外一我后边还有跟踪者呢?”
海河得意地瘫坐到躺椅上,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你多虑了!你当哥哥我的耳朵是摆设,来的是不是你,有没有人跟踪你,我会不知道?我这耳朵也就比我干爹逊一点儿,对付你们这种水平绰绰有余!至于说你是别人的探子,子仰,你决计不会!我知道,你最崇拜你爹,崇拜徐将军,你背叛谁都不会背叛徐家军的荣耀!你只会是公理、正义的探子!”
秦子仰没再说话,海河把话都说完了,他只有沉默。那日陛下问可以信任他吗,他其实就想说跟海河同样的话,他们这些徐家军后人,只站公理、正义的队!
“大哥,你……你是我们这些人中,牺牲最大的,毕竟……毕竟……”
秦子仰难过地瞥了眼海河的下身。
海河会意,笑得眉眼弯弯,立马用正常男声说道:“子仰,你们都多虑了,有干爹在,哪里真会让我那个啥了,你懂的!”
秦子仰大喜过望,这样的结果完全是他所料不及的:“真的?你在内廷,我在护卫营,陛下不许我们互相联系,我以为你真的被净身……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呢。原来你并没有……那真是太好了!”
海河拍了拍秦子仰的肩膀,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咱们这位陛下,可以说智慧如海。也许有一天,他真能诛杀国贼,还我先辈荣光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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