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里的幽离宫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这里住着当今陛下的一位夫人,封号忠义,是十二年前获封的。说这里的主人受宠吧,整个宫殿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幽寂、离群索居,说她不受宠吧,陛下每月都会抽空去幽离宫坐坐,忠义夫人的位份也不低。
后宫有的是开始轰轰烈烈,后来却无声无息的美人,盛宠不衰的唯有不多的几位。幽离宫的主人却是后宫中不咸不淡的一个存在。
此刻忠义夫人穿着繁复的宫装,未施脂粉,斜靠在美人榻上,间或咳嗽一两声,显得羸弱而孤寂。
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她枯寂得好像望到了人生的尽头。
有嬷嬷为难地在旁边直搓手,欲言又止的样子,夫人终于还是注意到她了。
“何事?”
嬷嬷惶恐弓腰,嗫嚅道:“本不敢打扰娘娘……可今日四殿下又不曾用早膳和午膳,奴婢等苦劝无果,且都被殿下赶出来了。”
忠义夫人悠悠一叹:“这如何是好……我去……去看看他吧。”
嬷嬷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连连说:“娘娘使不得,若是四殿下知道老奴等又惊动了夫人,势必要大发雷霆,可殿下他不思饮食,这千金贵体的,有个闪失,奴等也……”
忠义夫人宽和而笑,示意身边丫鬟扶起嬷嬷。
“李嬷嬷,我知道你们这些下人的苦楚,殿下使小性子不打紧,你们这些奴仆跟着吃挂落;跟我说了吧,殿下又因心疼我而埋怨你们多事;真是左右为难,对不对?无妨的,我和他说,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李嬷嬷很是松了口气,可不是嘛,陛下看起来似乎是对四殿下不闻不问,其实皇子该有的他都有,皇子没有的他也有。只是陛下不张扬父爱,四皇子不显摆盛宠,故此旁人都以为四皇子是个不得皇帝喜爱的。其实,皇帝最是关爱四皇子,从他的饮食起居到功课学业都派海公公安排得妥妥的。他们这些奴仆也是海公公特地安排的,选人时就注重与其他宫没有任何关联,为的就是保证能忠心耿耿地伺候四皇子。如果这位主子爷出了什么问题,海公公还揭了他们的皮?
两个月前,皇帝突然带着生命垂危的四殿下回到宫中,寻医问药好一番折腾,才将殿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却不想四殿下将将恢复一点精力,就强烈要求单独面见陛下。父子俩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皇帝走的时候面沉如水,四皇子更甚,从此后如疯魔了一般,终日只知道借酒浇愁,也不进膳食,一副要自生自灭的样子。
后来,多亏忠义夫人拖着病体去劝了两回,殿下才开始用饭食。
可今日早起,殿下又开始不进膳食,独自在寝殿中喝着烈酒。
“不是最近好一些了,怎又开始发疯了,昨天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儿吗?”
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番,李嬷嬷迟疑道:“没有啊……就是昨儿傍晚的时候见了暗卫,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啊。”
“好,我知道了。”
四皇子的寝殿灵犀宫就在幽离宫的旁边。
当今四皇子姬无恨是月宫里更神奇的存在。
皇室玉蝶上他是淑妃余淑雅的次子,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却势同水火。
三、四皇子也不住在一起,没有封王前三皇子住在西六所里,封王后御赐了荣王府,而四皇子则一直住在灵犀宫中。
有宫里的老人说,四皇子其实是忠义夫人所出,彼时夫人只是个小宫女,根本无权养育皇子,皇帝就将四皇子记到了淑妃名下。
当然,还有更隐秘的传闻:四皇子是当今陛下和他的皇妹青城公主的私生子!
兄妹**还生下孩子,这——
所以,四皇子是个一言难尽,又无人敢言的存在。
所幸他十几年前就容貌尽毁,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他绝对成不了皇位继承人。
四皇子的灵犀宫反而不引人注目。
灵犀宫里遍植青松古柏,引清泉而入,盛夏时松柏逸趣、泉水叮咚,是个很适合读书做学问的地方。
此时,渐入冬季,虽仍然松柏苍翠,泉水潺潺,却也更显幽冷。
忠义夫人再次拢拢披风,阻止了门口小太监的通报,走进了姬无恨的寝殿。
酒瓶散落一地,夫人的长裙扫过,引得酒瓶滴溜溜转动,才惊动了临窗的少年。
姬无恨本欲作色赶人,见是忠义夫人,赶紧放下酒瓶,上来扶住夫人手臂。
“夫人身体不适,怎又出来,若见了风,病情加重可怎么好!”
忠义夫人淡淡而笑,摆手遣退了下人。
“这没有外人了,你把那个面具拿下来,透透气吧。”
手按面具,姬无恨有点抗拒拿下来,最终还是不忍拂忠义夫人的好意,缓缓取下了面具。
这张脸,总能让忠义夫人竹涛感到心内悸动,有欣慰也有心痛。
这脸上有姬皇的英眉隽秀,深目隆准,也有那个人盈白如玉的肌肤,如花红艳的樱唇。
慈爱地拍拍姬无恨的手,忠义夫人道:“这么好看的脸,要多透透气呢。”一句话,姬无恨想到了江南,想到了那个可爱美丽的少女,好看的眉渐欲放松,魅惑的唇也略略勾起。
也就一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姬无恨随即恢复了无生趣的样子。
海公公其实是个性情中人,因为特殊的身份,他仅偶尔同忠义夫人说两句真心话。
“挺好看的小姑娘,刘监正也批命格贵重,生生给拆开,唉,如此下去,关系岂非越来越糟。”
想起海公公的话,竹涛紧盯四皇子,问:
“可是为了李家的小姑娘啊,那也不用不吃饭啊,你怎么越大越糊涂了!”
沉默……半晌后,姬无恨在忠义夫人执拗的注视下,还是艰难开口了。
“我同他讨要明月金珠……为您治病,他……不肯!”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忠义夫人如释重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这孩子真实诚!
“彘儿,那明月金珠不是被盗了吗?”
四皇子恨恨道:“哪里被盗了,他狡猾得很,怎么会让金珠被盗。”
忠义夫人讪讪解释道:“我本是一介宫女,身份低贱,如今得享高位,德不配位,自然就身体不佳。这也是天意,哪里还配皇家至宝来治病,你万万不可为了此事和陛下闹僵啊。”
“这么多年来,您养我育我护我,怎么就不配了,分明是他舍不得!”
忠义夫人竹涛紧抿嘴唇,下定决心才开言。
“也怪我没有给你说,其实明月金珠只可解百毒,起不了其他作用的,就是有些奇异的毒……它也无能为力。我只是生病了,又不是中毒,金珠对我无用的,你万不可为此责怪陛下。我本是早就该死之人,能苟活至今,得享尊位,已是满足了。”
竹涛说了半天,以为抛出这个事实,父子间的心结总该解了吧。
细看少年脸色,非也!
还是嘴唇紧抿,目光暗沉,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彘儿,你父皇并不容易,最近皇后蠢蠢欲动。海公公虽然传信他无碍,叫我们无需轻举妄动,可你也要适当关心一下你的父皇啊。”
“呵呵……他那都是报应,瞧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你,你为何这样说?”
忠义夫人惊得后退一步。
“为何,呵呵呵……为何?为何淑妃对我恨之入骨,为何您只许我称您‘夫人’,我都知道了。”
看着眼前男子状若疯狂的样子,忠义夫人惊得又踉跄了两步,意识到不妥时,赶紧扶着身旁的桌子低喘了起来。
良久,忠义夫人方平息下来,再抬头,眼圈已然殷红。
“你……你知道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他不肯给金珠,我负气之下,就问他我是不是那个人的儿子——他说‘是’。”
竹涛的脸上闪过很多情绪,最终停留在心痛上,她沉痛地问:“所以,你最近才这样……自暴自弃?”
“那样不堪的身世,我还能无动于衷吗?他对那些人说我死了,其实完全是多余,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真就已经死了,我不配和光明美好的人在一起!”
痛苦地闭了闭眼,竹涛颓然坐下。
良久后,竹涛霍地站起,身体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不,你不能这么想,你的生母是极好极好的人,你的父皇也不是坏人,他们……他们当年……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能这样看待自己的出身。”
“呵呵,不得已?”
姬无恨讽刺反问:“什么样的不得已可以掩盖这样的丑恶,我都觉得我自己恶心,我都想……结束自己的性命。”
“不……”忠义夫人凄厉地喊:“你不可以这样想,你无法选择你的身世,但你既然能出生在世间,就是上天的意志,你不可以有轻生的想法。”
姬无恨并不回应,提起酒瓶,又是一气猛灌。
胡乱擦了擦下巴上的酒水,他落拓地说:“呵呵,我能怎么样?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而已,生死都在地狱,呵呵呵……我喜欢的姑娘此刻就在京城之中,我却没脸去见她……”
忠义夫人已经涕泪横流,这个她珍爱无比的孩子现在这样自暴自弃,她如何对得起他的生母——那个美冠天下的人,那个她曾经的救命恩人。
“不……你就是你,你也是你母亲珍爱的宝贝,‘彘儿’就是她给你起的乳名。她希望你像小猪一样能吃能睡,幸福安康!”
“真的?我的母亲,真的这样喜爱我,我不是被所有人唾弃的?”
姬无恨想得都痴了。
“是的,彘儿,至少,我们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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