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每日早膳,都会有一碟鲜嫩的春菜摆上桌。
沈修妄送归送,苏檀却没吃。
倒是遥遥很捧场,用小勺子挖了不少放进米粥里头,大口大口吃得喷香。
小姑娘嘴边粘着米粥汤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苏檀看,疑惑道:“姑姑,沈叔叔日日送春菜,你为何一口都不吃呀?”
苏檀夹起一只柳叶饺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柔声笑笑:“姑姑不吃,遥遥喜欢那就多吃。”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我明白了。”
“那日沈叔叔说他从前惹你生气了,如今是在赔礼,看来姑姑气还没消。”
闻言,苏檀唇边笑意凝固。
生气,气从何来。
一时间,她自己竟也说不出。
仅是因为他不守信没放她自由,还是也因为旁的?
苏檀端起粥碗闷闷喝下一大口,压下心底的情绪。
辰时末,长风前来请她,今日该去往青州之北勘察地貌。
沈修妄此行带有自己的人马和手下,无需青州府衙的人随同。
一行十几名亲卫骑高头大马,手持佩剑跟随车驾。
双骥宽大车舆坐进六个人都绰绰有余,如今车内只有他们两人,苏檀却觉得闷得慌。
尤其是沈修妄看向她的眼神,虽然不越界也不过分,但她不想对视。
索性摊开青州舆图,静心俯首投入公事。
姑娘这几日一直都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冷不热,沈修妄也只得多耐下心来。
车舆行至青州北部湾区。
苏檀带着他们下去看了一圈,又将昨夜详细画出的舆图递给沈修妄。
沈修妄接过垂眸细看,已然不再惊讶。
要知道第一天去青州东边,看到她所绘制的舆图时,才是真的震惊。
笔触工整,线路清晰,乃至沿途各处无名小径、深潭小沟、年久生长的古树都绘得一清二楚。
且一手簪花小楷极娟秀熨帖。
莫说舆图,便是战时的沙场图,精细程度也不过如此。
苏檀,总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出乎意料。
甚至趋于完美。
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苏檀恪尽职守,抬手指向对面一片开阔地对一众人说道。
“此处邻水,地势虽平坦,但遮蔽不多。”
她抬眸看向沈修妄,“大人若是要在此戍军营,规模太大恐有暴露之嫌。”
沈修妄默然颔首,与他所想一致,遂开口道:“那便只有南边林地了,有开阔地带,有悬崖峭壁为倚仗,瀑布小溪亦可提供水源。”
苏檀迎着韶光微微点头:“若大人觉得南边好,那便再去确认一番,早做规划。”
早点完成向导一职,她也可以早些不用再同他会面。
沈修妄与她对视一瞬,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转念开口道:“不急,明日再去。”
“既然现下已至湾区,那便去坊市密集处熟悉一下青州本地风土人情。”
“不知苏小姐可否领路?”
苏檀无奈地抿了抿唇,她本来就是做向导的,自然该去。
不然吴师爷又得亲自登门,对她好一通“夸赞奉承”。
想想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她点头应答:“领路无妨,不过坊市嘈杂,不比京城,大人别嫌弃。”
湾区并不是青州的城中区,偏北多贫户,好听点说是民风淳朴,其实倒底朴素了些。
沈修妄唇边噙一抹浅笑:“何来嫌弃之说,上车吧。”
他曾在寸草不生的北境沙地,一待就是八载,世间哪还有比那处更荒芜破败的。
眼下只要能和苏檀多待一会儿,处处皆是福地仙境。
约摸半个时辰,马车行驶至街口便被叫停了。
下车后,沈修妄对随行亲卫吩咐道:“我与苏小姐步行进入,你们分散各处去吧,不要扰民。”
“是。”
苏檀默默打量他一眼,行事似乎比从前低调了些许。
两人并肩走入坊市,石板路上铺有一层灰土,摊贩拖着卖鱼的板车一路向前,稀稀拉拉的腥水往外溅。
沈修妄下意识便拉起姑娘的手,换位将她护于里侧。
苏檀正走得好好的,男子温热掌心忽的裹住她的手,一个转身的功夫,已然换了位置。
他握得很紧,苏檀动了动腕子,当即从他掌心抽出。
两人一拉一抽的动作都很迅速,似乎有某种默契。
牵手,只在瞬息之间,开始又结束。
沈修妄后知后觉地摩挲一下指尖,柔夷软嫩的触感仍残留一丝。
他垂眸看她,“抱歉苏小姐,方才唐突了。”
苏檀淡淡:“无妨,沈大人多看路,我自己能走。”
两人暂且无话,继续往前走出数十步,斜里巷口突然窜出两三个穿补丁衣衫的孩童。
约摸七八岁的模样。
许是跑动步伐太快,最中间的小男孩被两人挤着,一个大步踉跄,“砰”的一声,径直撞上沈修妄。
小男孩一脚踩过他的云锦皂靴,一手拽住他的天水碧春衫袍角。
顷刻间,污渍毕现。
他跪摔下来,双膝着地,重重磕在石板路面上,黑色补丁长裤“呲啦”豁开一个大口子,膝盖皮肉蹭伤,血珠子直往外冒。
眼见着撞到人,又受了伤,小男孩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赶快松开贵人的金线绣纹袍角,连连磕头致歉。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
在贫户区待久了的孩子,见到锦衣华服的权贵有如老鼠见到猫。
苏檀眉头一蹙,抬眸看向沈修妄。
这位国公爷向来爱洁,从前衣衫哪怕沾上一点水渍都得换掉,且要发好一通脾气。
现下被踩脏了靴子,抓黑了春衫,可千万别发作才好。
沈修妄已然垂下眼帘,目光扫过自己脏污的衣衫和皂靴,神色莫测。
随后视线转移,居高临下,桀骜眉眼审视面前浑身发抖的孩子。
苏檀想上前扶起小男孩,却见沈修妄先行对他伸出手。
公子俯下身,大掌握住小男孩的双肩,拔萝卜似的径直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力道不大,动作勉强温和。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身子直发抖。
面前的男子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主,他弄脏了他的衣物,不知如何才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