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仲夏晨光愈发毒辣。
靖宁侯府内宅风声鹤唳,一众健壮仆妇气势汹汹,搜院查屋,只为锁死内贼。
由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和大夫人身边的钱嬷嬷分别带人,兵分两路。
自永寿堂起为表率,又到寻岚苑,再至二房、三房各主子院里的仆屋。
虽暂未寻到红玉髓珠串的踪迹,却也或多或少搜出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有贪昧财物的,有私相授受辱没侯府规矩的,还有藏着药酒、赌具等市井泼皮的玩意。
一干奴婢,打的打,罚的罚。
不论各人主子是谁,也不管主子是否袒护,老夫人做主一应发卖出去。
她坐镇后宅数十年,什么脏的臭的没见过,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搜查的一队仆妇们转眼来至松鹤苑。
院内,姜嬷嬷已然带领一众丫鬟婆子们静候。
为首搜查的是大夫人身边的钱嬷嬷。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婆子,皆是府里素日有名的脸冷心硬。
钱嬷嬷率先开口:“诸位都是二公子院里的人,本不该轮得到我们来搜,但老夫人已然下令,就是永寿堂和寻岚苑也没得偏私。”
她又端着笑,看向姜嬷嬷,“有劳您提前将她们聚在一处,待我们查过一番,若无嫌疑自然无事。”
姜嬷嬷会意,悄然颔首:“既是内宅之中一视同仁,松鹤苑上下自当听命,查便是。”
她又拔高音调,不免厉声:“若真查出什么,我作为松鹤苑的掌事嬷嬷,头一个容不下她!”
“那是自然。”
王嬷嬷应下一声,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然后沉下脸来,挥手示意后面的仆妇进各屋搜查。
日光逐渐爬上众人肩头,不知不觉间屏气凝神,已有人鼻尖悄然冒出冷汗。
苏檀淡然站在姜嬷嬷身旁,似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掠向她。
只一瞬,又心虚收回。
树梢夏蝉惊醒,噪声侵人耳孔,钻进脑中翻滚搅动。
搜查的仆妇从向竹的屋子依次往后搜,翻箱倒柜的声音“砰嗙”作响。
众人深吸一口气,敢怒不敢言。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忽然听到有仆妇惊呼:“找到了,可是这串!”
一语激起千层浪,又如沸水溅入油锅。
站在院里等候的众人炸开了,纷纷扭头看过去。
钱嬷嬷听到声音更是从旁边的屋子里快步跑出来。
只见那仆妇手里捧着一串红艳艳的珠子从屋里走出来。
光泽耀眼,华贵无比。
一打眼便是珍品。
钱嬷嬷一手接过,粗看一眼,“正是!正是!”
今日虽为查找内贼,却是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头主子丢了何物。
眼下看到被搜出东西来,松鹤苑众人心里惴惴不安。
姜嬷嬷眉头一紧,侧身看向身边的姑娘。
钱嬷嬷小心收起珠串,立马横眉竖眼,指向捉贼见赃的这间屋,厉声大喝:“这是谁的屋子?”
一时间,松鹤苑不少人的视线犹如银针,齐刷刷射向苏檀。
苏檀犹如被惊雷击中,顶着火辣的目光如实走上前,不明所以道:“是我的屋子。”
钱嬷嬷咬牙切齿:“好你个小娼妇!手脚如此不干净!快把她捆了去回老夫人和夫人的话!”
钱嬷嬷本就是崔氏身边的人,上回罗玉芙在苏檀手里吃了亏,她作为忠仆自然要为表小姐鸣不平。
现下可算逮到机会。
苏檀抬眸,往后撤出半步,震惊疑惑至极,“嬷嬷,这串珠子不是我偷的。”
钱嬷嬷怒喝:“人赃俱获还敢狡辩!来人把她捆了!”
不等苏檀再开口说话,两个健妇冲上前,团起一块厚布狠狠堵住她的嘴,又用粗黄麻绳将手臂和手腕捆了个结结实实。
姜嬷嬷眉头紧皱,拦身上前:“钱嬷嬷,主子尚未定罪你便如此行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苏檀呜呜挣扎,一双无辜的眸子看向姜嬷嬷。
似是求救,又似乎不是。
钱嬷嬷翻个白眼,鼻孔看人,将那串珠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对姜嬷嬷趾高气昂道:“现已人赃并获,你是松鹤苑管事嬷嬷,竟教出这等丫头,才是有失您宫里出来的嬷嬷身份。”
钱嬷嬷平日里暗地就很是不服气,一个从宫里出来的老货,仗着吃过几年皇粮,就比她们这些几十年的侯府老仆都得脸。
凭甚。
如今也该打打她的脸!
“你……”
姜嬷嬷冷哼一声,忿忿不平,不动声色又多看了两眼那串珠子。
而后声调无波,颇有些深明大义:“既然你如此笃定,那便去老夫人面前请个示下。”
她一把拽过被五花大绑的苏檀,松了松姑娘腕间的死结。
“我教导出来的丫头,我亲自押送!她若真的手脚不干净,我先断了她!”
钱嬷嬷已然胜券在握,嗤之以鼻,扬手吆喝仆妇们撤,“走,回永寿堂。”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徒留松鹤苑中一干婢子站在原地怔怔相望。
有人悄然握紧拳头,掌心冷汗涔涔。
此刻永寿堂中主子齐聚。
除去老爷公子,内宅的夫人小姐们都已到场。
众人围坐于正堂外的阔檐之下,高阶之上。
庭院中掌刑的壮妇分立两侧,一应板子、长凳早已备下。
方才已当众打罚过几个奴婢,地上隐隐有一滩暗红血迹。
瞧得人胆战心惊。
苏檀被健妇押进院中,形容颇有些狼狈。
钱嬷嬷早已一溜小跑上前大声汇报:“老夫人,东西寻到了,就是这个贱蹄子偷的!”
此话一出,各位主子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苏檀。
健妇一把摁住苏檀的肩,控她跪下。
“噗通”一声,姑娘倔强地抬起头,视线直直看向上位诸人。
那些目光有痛恨的,有不耻的,还有疑惑不解的。
不过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两道得逞又得意的隐晦眼神。
罗玉芙强忍着勾唇的快意,恶狠狠剜她两眼。
贱蹄子,今日定治的你有命没魂!
老夫人整饬后宅的手段,非寻常人家可比。
她不经意扭头朝叶若看一眼,叶若同她眨了眨眼,两人抬起下巴,气定神闲看戏。
一旁端坐着的钟忆巧神色淡淡,垂眼看向下首跪着的姑娘。
与苏檀目光清浅触碰,仅瞬息间,两人便散开。
苏檀一双眸子蓄满泪花,奈何嘴里被塞了布,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怜无助至极。
五小姐沈佩恩坐不住了,握着座椅扶手就要站起身,一旁清瘦素净的妇人按住她的手腕,无声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妇人是她的生母,何姨娘。
今日大整内宅,妾室姨娘们也被唤过来观刑。
沈佩恩绞着帕子无奈坐下,正思忖如何派人去给二哥报信。
若真坐实念棠偷盗之名,今日她难逃被杖打!
以她的为人,又怎可能偷盗。
二夫人周氏冷笑一声:“这贱蹄子果真不安生,眼皮子浅的东西,怕是那日母亲戴过一回就入了她的眼,她可是时常出入永寿堂呢!”
因着前几日,苏檀救下妾室芳娘的爹娘,又安排好一众人当堂对质,驳了她和沈昌的脸面,周氏自然恨不得料理了她。
何况红玉髓珠串本是要赏给盛哥儿的,敢偷盗她儿子的东西,实在该死!
周氏揶揄大夫人崔氏,阴阳怪气道:“嫂子这颗心也忒大了些,竟容得下这种不干不净的丫头留在妄哥儿房里。”
她故作忧心:“就不怕败坏妄哥儿的名声么?”
方才崔氏听到钱嬷嬷的话,早就怒从心头起,现又被周氏夹枪带棒的戳刺,更是坐不住了。
既已人赃并获,断然没有徇私的道理。
她扬声喝道:“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绑到长凳上,用板子!”
“是!”
苏檀本就纤瘦,此刻小鸡仔似的被壮妇拎起来,摁倒长凳之上。
她使劲摇头,嘴里呜呜喊着模糊不清的冤枉。
眼睛却是一瞬不眨地看向主位的老夫人。
罗玉芙抬手,帕子遮在唇角边,实在是摁不下去扬起的弧度。
杖刑一受,她就是个腰断肉烂的废人!
还拿什么狐媚身子去勾缠表哥!
怕是恶心的人要吐,一脚踹出府才是。
真真大快人心!
想到这小贱人的如此下场,她就痛快淋漓至极。
健妇举起板子就要落下,有胆子小的小姐早已扭过头去不敢看。
苏檀目光一凝,只见主位之上的老夫人接过钱嬷嬷奉上的手串,端看两眼,忽的扬声大喊。
“慢着!”
闻言。
苏檀心头一松,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酝酿许久的热泪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