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公元一九五九年四月。
这是一个清晨,太阳刚从东山露出头来。
幸福屯的村庄里,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牛粪和马粪的味道。
那些从遥远的南方飞回的燕子正繁忙地在天空中不停地穿梭,来往于河边和一间间茅草房舍。
屯子里各家各户一簇簇篱笆上和茅草房的庭院里到处是翻飞觅食的麻雀。
只有花喜鹊悠闲,落在后园四周的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此时,各家各户的院内院外,鸡、鸭、鹅早早地跑了出来,开始四处觅食,爱管闲事的大狗和小狗讨厌地追咬着它们。
可怜的民猪还被主人关在圈中,不停地扒着圈门,远远就能听见猪饿得叫嚣的声音。
村庄前的那条土路上,乡亲们穿着破旧的衣衫和裤子,有人正拿着铁铲提着粪箕拣拾粪肥,有人正扛着扁担,挑着水桶,或来或往。
此时,幸福屯十字路口旁的辘轳井边,聚集着陆续从家里赶来担水的男女老少。
辘轳井的辘轳吱吱呀呀不停地转动着,绞着一条长长的棕绳卷起又放下。
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少不了动手动脚,扯皮逗哏,谈论谁家谁人的风流韵事。
这当中就有一位年轻妇女,姓花,本名花喜凤。
她个子不算高,身体偏胖,因为平时爱说爱笑大嗓门,人前就像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又是幸福屯里有名的媒婆,屯里人讨喜,便给她起了个“花喜鹊”的外号,大伙一般见面都称呼她喜鹊。
花喜鹊有一副巧嘴,不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且常常是话里有话,雅的她会说,俗的她不惧,而且更胜一筹。
说荤段子是花喜鹊的拿手好戏,用东北话说,她是咧大彪的能手。(这里“咧”字,东北方言读作“i上声”)
此时,花喜鹊看见一位年轻媳妇赶来挑水,还没等人家走近,便大嗓门咧起大彪来。
“柱子他娘,你怎么来挑水了?他爹怎么没来?是不是昨天晚上让你给累趴下,爬不起来了?”
被挑逗的是一位从外村嫁过来的年轻小媳妇,名叫赵芸,人长得俊俏,很腼腆,看得出孩子还在哺乳期。
大伙把目光集中到年轻媳妇赵芸的脸上,附和着花喜鹊一阵哄笑,赵芸一时涨红了脸,羞得无地自容。
等赵芸缓过味儿来,这位年轻媳妇也不甘示弱:“我家老爷们能耐着呢,花姐,不信你去试一试。”
“别吹牛了,姐告诉你,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要我说呀,趁你家小柱子还没忌奶,你挑完水赶紧回去先让他补补身子吧。”
“那可是大补呀,哈~哈~哈~”大伙听花喜鹊这样说笑,都在一旁起哄。
也有眼睛不守规矩的,直愣愣地盯着好看的小媳妇,专看人家诱人的地方,乐见她这时候尴尬含羞的样子。
“你们,你们没有一个好人。”
赵芸说不过花喜鹊,只好甘拜下风,放下水桶和扁担,躲向一边,低下头,不再言语。
花喜鹊有大伙附和着,越说越起劲儿。
“就你是好人,那你就好人做点好事,慰劳慰劳大伙,你看看这么多老爷们,一个个都憋得像饿狼似的。”
“要做好事也得你来。”年轻媳妇回应了一句。
“有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谁还稀罕我呀,”花喜鹊信手拈来,“有小口的水井,谁还去敞开的大河里挑水呀?大伙说是不是?”
大伙又是一阵联想和哄笑。
正在这时,有人对正兴奋异常的花喜鹊说:“喜鹊,别咧大彪了,假小子来了。”
这一句果真管用,已打满两桶水的花喜鹊顿时闭上了嘴,但还觉得意犹未尽,趁来人还没有走近,又对身旁几位妇女诡秘地小声调侃起来。
“假小子咋了?别看她像小伙子似的,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看她今天打扮的,啧啧,也知道臭美了,你们以为她啥也不懂啊?要我说呀,她过去三个礼拜洗一回裤衩,没准儿现在三天就得洗一次,呵~呵~哈~哈~哈……”
说完,花喜鹊自己一阵浪笑,挑起水就走。
只见,一位姑娘挑着空水桶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东张西望。
这位姑娘留着小伙式短发,脖子上系着一条浅绿色花头巾,穿着一件崭新的小翻领粉红格子上衣和一条蓝咔叽裤子。
撇开这身打扮,单看面相愣头愣脑的样子,倒像是一位结实小伙,可是再怎么样,姑娘就是姑娘。
这就是刚才大伙所说的假小子,屯里人也只是在背后敢这样称呼她,当面都叫她四姑娘,而她自己的爹娘习惯叫她四丫头。
四姑娘大名叫王昭男,是幸福屯生产队队长王奎的女儿。
王奎队长家有四个姑娘一个儿子。
四姑娘之所以背后被大伙称为假小子,是因为王奎老两口早年盼儿心切,从小就刻意把她打扮成男孩的样子。
四姑娘也是愿意,习惯把自己当成男丁,从小就在男孩堆里混,一应打扮和做派与男孩没什么两样。
如今长大了,身体发育成熟了,可是,干起农活来还是愿意和屯里男社员凑在一起,并且敢和屯子里任何一个小伙子较劲儿。
四姑娘虽然平时打扮和做派都像小伙子,性格也是大咧咧的男人秉性,但是她个子不矮,人长得喜兴,圆乎乎的脸蛋,眯起眼睛一笑俩酒窝,很是耐看。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虽然有点滑稽,可也是一位漂亮姑娘,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只见她走到水井旁放下两只木桶,上面搭着扁担,一屁股坐在扁担上翘起二郎腿,疑惑地看着大伙。
“刚才挺热闹的,你们笑什么?怎么我一来都没动静了?”
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还敢说?
四姑娘急了,站起身一把揪住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伙耳朵。
“你说,你给我说,不说,信不信我踹扁你。”
这位小伙子绰号小顺子,小顺子平时老实巴交,常被人戏弄叫小孙子,此时,他拗不过四姑娘,只好撒谎。
“姑奶奶,你把手松开,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四姑娘松开手,正得意地准备洗耳恭听,谁知小顺子连水都没敢挑,撒腿就跑。
路上有洒落的水,小伙子踩上去,脚底一滑,正好摔个仰八叉,弄得衣服、裤子和脸上都是泥水,很是狼狈。
四姑娘懒得去追,看准了小伙子没挑的水桶,上去就是一脚,踢得水桶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大伙在一旁看着,憋不住笑。
遇到这样的刁蛮主儿谁还敢言语?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赶紧把水挑走。
这时候,一位随着妈妈来挑水的童言无忌小女孩,看出四姑娘生气了,上前拉着四姑娘的衣襟。
“小姨,小姨,刚才花大娘说你以前懒,现在勤快了。”
按照小女孩的理解,这是一句好话,花喜鹊是在夸四姑娘,她哪里知道这里面暗藏的玄机。
”怎么以前懒,现在勤快了?啥意思?“四姑娘疑惑不解。
小女孩妈妈没想到女儿口无遮拦,上前拽过小女孩就打了一巴掌,打得小女孩委屈得边哭边说:“我没撒谎,她就是这么说的。”
四姑娘没有听出小女孩传话中的意思,只感觉花喜鹊这话不太好听,有点儿窝囊人的意思。
本来,她并没有往心里去。经小女孩妈妈这一巴掌,小女孩一哭,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儿,花喜鹊说这话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四姑娘先是替小女孩鸣不平:“小嫂子,你是不是闲得手痒了,没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呀?要是有劲没处使,有能耐你冲我来!”
接下来,四姑娘指着周围的人骂道:“你们这帮人,都不如一个小孩儿,我可真服你们了,告诉我怕得罪人是吧?瞧瞧你们那德行,树上掉下一片叶子都怕砸到自己脑袋,一个个缩头乌龟。”
四姑娘说话,大伙不敢搭茬,小女孩妈妈担心惹是生非,赶紧拉过话解释。
“四姑娘,你别听小孩子瞎说,人家喜鹊也没说别的,就是看你今天打扮得漂亮,夸你勤快能干,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
四姑娘疑惑不解地逼问道:“既然没说别的,那你们笑什么?你凭什么打孩子?”
有四姑娘为小女孩撑腰,小女孩理直气壮地撅着小嘴,冲自己妈妈一瞪眼,跑向了一边。
“我就是来气小孩多嘴,四姑娘你也别太在意,你先去打水吧。”
小女孩妈妈看四姑娘不依不饶的架势,只想抽身,一脸无奈。
这时,大伙纷纷让出了辘轳水井,四姑娘却更加愤愤然。
“你们这是干什么?谦让我还是迁就我,还是什么?把我当成啥人了?姑奶奶多待一会儿能吃了你们是咋的?无聊。”
听她这样说,辘轳又闲着,就有人去打水。
刚才的事,四姑娘一是懵懂,没当成事,二是她今天心情大好,这点事全当成了耳旁风。
她根本不急着打水,坐在扁担上,两眼只顾着顺着十字路口向屯南张望。
屯子南面的路上,牧羊大叔老锅头穿着褴褛的衣衫,戴着一顶破毡帽,手拿着红缨鞭子,正从生产队里赶着一群绵羊走过那座石拱小桥。
一条黑狗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折返回去圈一圈羊群。
过了一会儿,一位社员大声道:“四姑娘,到你打水了,你不着急,我先打了?”
“你先打吧,我不急。”
四姑娘咬着嘴唇,一只脚碾着地,依然不时地抬头向南望着。
其实,四姑娘清晨赶来担水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她真正的心思是来这里等一个人。
她等的那个人绰号叫牤子,牤子就是我叫外公的爷爷何百胜。
且说,幸福屯辘轳井旁是幸福屯交叉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南端有一条从春到秋三季流淌的泉水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拱小桥,过了石拱小桥再往南不远就是幸福屯生产队大院。
新中国成立以后,广大农村先后成立初级合作社和高级合作社,一九五八年八月全国各地广大农村开始人民公社化,纷纷成立人民公社。
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幸福屯的名称变更为鹿山人民公社幸福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社员们习惯称为幸福屯生产队。
幸福屯生产队大院是一九五八年秋天开始新建的,生产队大院有三面房屋和一面石墙,大院的外围有牛栏、羊圈和猪舍。
大院正南是石墙和一个木头架起的门牌坊,牌坊左右两侧分别刻着人们耳熟能详的五字对联,圆拱形的横眉上刻着横批“人民公社好”,圆拱下的宽宽的横梁上刻着“幸福屯”三个大字。
大院里规规矩矩摆放着两挂马车,还有犁铧,石墙的拐角处也有一眼辘轳水井。
大院两侧是厢房,一侧是马棚和草料间,另一侧是粮种仓库和农具库。
生产队社的正房除了碾坊、磨坊和“大锅饭”时期搭成的伙房,便是正厅宽敞的生产队社屋礼堂。
生产队社屋礼堂是社员集会斗地主,开社员大会的地方,也是维持了没有多久的社员们吃大锅饭的食堂,这里逢年过节偶尔也演上几场社戏。
社屋礼堂里的墙壁上挂着两盏马灯,地面上堆放着选春播种子用的簸箕、笸箩和筛子,还有几个专门选豆种用的木板桌子。
礼堂的南窗下是一铺通长大炕。
这日一早,大炕南端,五十岁没有娶到媳妇的光棍汉绰号叫老顽童的周运发,正裹着破衣服用双把刀一圈圈削着烀好的豆饼。
老顽童周运发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烀熟的豆饼是给马填充的精饲料。
大炕西侧,是长长的一面沙土床,沙土床上席着地瓜秧,已经长出了绿莹莹一片秧苗。
这时候,一位个子高高的小伙子穿着单衣,套着一件羊皮褂子,正一手提着一只装满水的水桶,嘴里叼着葫芦水瓢走了进来,停在沙土床边,然后熟练地一瓢一瓢为地瓜秧苗浇水。
这位小伙就是我叫外公的爷爷何百胜。
爷爷告诉我说,他的大名何百胜从来没有多少人叫过,因为他从小就长得有如牤牛般壮实,有如牤牛般的力气,又像牤牛般能干,也有牤牛般脾气,所以大家都一直称呼他叫牤子。
这一年,我爷爷二十二岁。
这块有山有水有树林的黑土地很养人。
我的爷爷(下称牤子)一年到头闻不到半点荤腥,靠吃高粱米饭、玉米面馍、大馇子和咸菜疙瘩,甚至吃糠咽菜长大,当年居然长得粗壮有力,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干起活来风风火火。
此时,牤子很快就把两桶水浇完了。
老顽童周运发饿了,也馋了,偷偷地将一块软乎乎的烀熟的豆饼塞进自己的嘴里。
老顽童正美滋滋地咀嚼着,牤子过来正好撞见他偷吃豆饼。
牤子生气了,用手指着老顽童说道:“老顽童,你给我吐出来,精饲料本来就少,你多吃一口,马就少长不少膘,你吃了白搭,马吃了能干活,生产队还指望着马出力呢,你吃了能出什么力?”
“你也过来吃点儿,可好吃了。”老顽童殷勤地递给牤子一块热乎乎的豆饼。
牤子虽然也饿得饥肠辘辘,看着这美食也直流口水,但是他能控制住自己。
“谁也不许吃,你敢再偷吃,别怪我上炕搓巴死你。”
牤子往前凑了凑,做着假动作,吓得老顽童赶紧把手中的豆饼放在原位,继续干活。
“记着,中午再给地瓜秧浇一遍水,要浇透,把火炕烧好,我去扫扫院子,你把咱俩的铺盖赶紧叠起来,别起来就知道吃。”
牤子吩咐老顽童,老顽童瞅着牤子傻笑,露出了两颗难看的门牙。
牤子放下水桶,拿过一把桦树棵绑成的大扫帚,清扫完院子,在辘轳水井打一桶水,胡乱地洗把脸,才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