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向a市开发区,开过人车稀少的城郊时,路上出了点事故。
一辆拉着榴莲的箱式货车被追了尾,箱门掉了,里面黄澄澄的新鲜榴莲滚了一地。
这些榴莲显然已经快成熟了,有不少开了口,飘着一股醇厚香甜的味道。
货车司机受了轻伤,胳膊被蹭掉一层皮,不过好在没有大事,喷了碘伏,用毛巾裹了起来。
只是这满地的新鲜榴莲让人头疼。
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知多久才能将散落的榴莲捡回车上,有些榴莲滚的太远,掉在了绿化带外的田地上。
除此之外,货车边已经围了不少附近住着的村民。
他们拖家带口,不远不近的望着满地的榴莲,没有一个人上前一步,也没有一个人后退。
他们只是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司机,打量着马路,打量着成熟的香甜的榴莲。
司机一脸机警,满头是汗,深蓝色汗衫已经被汗水打透,他抬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将手机贴在耳朵边,冲着手机对面的人大吼大叫。
“你快点找人来吧!车追尾了!”
“是是是,我已经报警了!”
“别废话了,榴莲没事!”
也不知如此大的声音是喊给手机对面的人听,还是喊给周围围观的村民听。
有颗榴莲挡住了岑崤的去路。
黎容放下咖啡杯,拍了拍岑崤的胳膊:“停车,我下去一趟。”
岑崤不解其意,但还是将车往路边一靠,停了下来。
黎容推开车门下车,差点被正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用手遮在眼前,朝马路中央的那颗榴莲走去。
货车司机见有人奔向他的榴莲,立刻警醒起来,小跑两步,站在离黎容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嘴唇绷紧,双拳紧攥,满脸透着紧张。
黎容用余光看到了对方的警惕。
但他神态自若的走到榴莲面前,蹲下身,将足球样大小的榴莲抱了起来,心平气和的走到货车边,将榴莲放进车厢里。
“帮你搬回去吗?”
货车司机怔了怔,显然没想到黎容特意停车下来,是为了帮忙。
其实如果他抱了榴莲就走,自己也没法阻拦。
货车司机皮肤被晒得很黑,年纪也不小了,头上零星带着白发,脸上也挂着隐藏不住的皱纹。
他已经在高速上跑了两个大夜,实在是疲惫的厉害,这才不小心追了尾,惹出了事故。
要是榴莲也丢了,这段时间的工作就全都白干了。
他动了动唇,嗓音沙哑,略带北方口音:“啊…谢谢你。”
黎容一笑:“没事。”
既然黎容下去帮忙了,岑崤也没道理在车内呆着,他锁好车,也帮忙搬起一个离自己不远的榴莲。
其实他没有这么泛滥的善心,他知道黎容的善良也早就被荒唐的苦难消磨殆尽。
但黎容这么做自有他的原因。
有黎容和岑崤在帮忙,周遭围观的村民也不好意思原地看着,他们慢吞吞的凑上来,效仿着黎容,将散落在自己田里的榴莲找出来,送回司机车上。
这么多人捡一车的榴莲,十多分钟便做完了。
货车司机总算长出一口气,对所有帮忙的人千恩万谢。
那些村民对于这样的盛赞也很羞涩,还有人热情的邀请司机来自己家喝口凉水。
黎容却拉着岑崤,在旁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坐上车走了。
岑崤递给黎容一张湿巾,让他擦手,顺便问:“怎么突然想管这件闲事?”
黎容用湿巾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将沾染的泥土抹去,淡淡道:“只是检验一个理论。”
岑崤:“什么理论?”
黎容:“那些村民在一边站着,越聚越多,却没有人动,他们在等第一个人。如果第一个人抢了榴莲就跑,那么这些村民会蜂拥而上,瞬间变得野蛮无序,如果第一个人是去帮忙,那我们就会看到现在的场面。”
岑崤轻笑,拿起黎容喝了一半的咖啡,在黎容碰过的杯沿,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你也会遇到,第一个伸手帮忙的人。”
黎容觉得这个场面非常的玄妙,于是他弯了弯眼睛:“是啊,就像货车司机,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遇到我们。惊喜总是意外而至。”
岑崤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半了,让你外婆等到现在合适吗?”
黎容一脸的无所谓:“合适吧。”
等车终于开到开发区的富丽皇家小区,已经下午一点了。
岑崤车停在小区门外,黎容理了理压的有些褶皱的外衣,下了车。
岑崤叮嘱道:“不开心就出来,我带你吃下午茶。”
黎容关上车门前一秒,弓着身,双手撑在座椅上,凑到岑崤唇边吻了一口,笑盈盈道:“他们不配让我不开心。”
上一世,老太太得知他考了市状元,也曾要求他和亲戚们见面,保持好联络,不能太过特立独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之前拒绝再和这些人见面。
不过现在他却想通了。
不敢面对的应该是他们才对,当他真的不对这些人有所期待,也就无所谓失望。
更何况,他保送去了a大,这帮人会给他包红包。
一是因为当地习俗,二也是想蹭些运气。
亲戚中好多孩子都在上学,成绩有好有坏,谁都想像他一样,去a大读书。
给钱的差事,不要白不要。
黎容再次按响老太太家的门铃,一进门,面前依旧是那些半熟不熟的亲人,只不过这次他们的目光委婉友好的多,再没有上次的苛责嫌弃。
只有顾天一如既往的敌视他,朝他翻了个白眼后,塞上耳机开始玩手机。
顾兆年皱着眉看了看手表:“你怎么又迟到,高考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过来一趟……”
他还想继续指责黎容,倒是老太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黎容保送了好学校,假期玩疯了也正常,考不上的才应该反思,不是花钱送进去就能顺利毕业的。”
顾兆年深吸了一口气,用余光瞥了一眼老太太,强忍着把脏话咽了下去。
老太太这话是直截了当点他的。
顾天高考考的稀烂,他受不了顾天和黎容之间天堑般的差距,只好咬牙卖了栋多年前投资的学区房,给a大捐赠了五十个小型移动图书馆,将顾天送了进去。
这念头,还算是受了黎容的启发。
去年黎容刚从医院醒过来,就说顾天考不上a大,让他准备捐钱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真的只能捐钱。
老太太看不上顾天也是没办法的,家里唯二的孙子辈,一个提前几个月保送,一个倒贴了一栋房子。
虽然知道是有情可原,但顾兆年还是觉得不痛快。
老太太从兜里摸出个红包,朝黎容招了招手:“来,你保送去了a大是好事,也是给你去世的父母,给我们家所有亲朋添彩,这红包你拿着……”
老太太最后一个尾音还没落,黎容就把红包接了过来,揣进了自己兜里:“谢了。”
老太太:“\quot
其他亲戚见老太太给了钱,也掏出红包,给黎容说几句来自长辈的,毫无新意的劝诫。
他全当耳旁风,半句也没听进去。
顾天打游戏的间隙,斜楞了黎容一眼,这待遇他可没有。
他一见到这帮人,听到的就是全方位的打击和指责,他从来没见这帮人用对黎容那样的笑脸跟他说过话。
况且黎容显然并不把他们当回事。
顾兆年:“都坐下聊吧,黎容,你有空也去看看你父母,他们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
黎容坐在沙发上,捏了颗车厘子,慢条斯理的品尝,完全忽视了顾兆年的话。
顾兆年额头上青筋蹦了蹦,气的直喘粗气。
老太太嗔怪的瞪他一眼,暗示他不该在喜气的日子提起黎容的伤心事,全然忘了自己刚刚也提过黎容的父母。
老太太柔声细语的问:“你舅舅把顾天送去了经济系,你这个保送,选了什么专业啊?”
黎容吐掉车厘子的核,云淡风轻道:“我父母学的生化系。”
老太太闻言眉头一皱:“你怎么选了这个?去问问学校能不能改专业,和顾天一起,学经济,或者计算机,这两个专业目前很热门,将来就业形势也好。”
黎容扯了扯唇,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很平静道:“不。”
老太太:“你还想重蹈你父母的覆辙?这行有什么好,门槛高,就业难,况且你父母得罪的人也是这个行业的,你哪还有生存空间!”
黎容淡声反问道:“你除了将我父母的骨灰藏到公墓角落,对邻居朋友遮遮掩掩闭口不谈,难得提起就是挂在嘴边的得罪了人,不设防,你作为我母亲的母亲,还为她做过什么?”
老太太呼吸急促,语气重了几分:“那你又能做什么?你现在太偏激了,觉得谁都对不起你,谁都是你的敌人!你知不知道,你舅舅从a大校长那儿听说,你爸爸那篇论文就是红娑研究院给发表的!”
顾兆年是a大校长的司机,平日里一些边角料,都是从校长那里听来的。
校长也知道顾兆年和顾浓的关系,所以坐车的时候,有意无意提了两句,也算是安慰家属。
黎容却忍不住笑了,漫不经心道:“红娑研究院发表的,我舅舅还真是消息灵通。”
老太太:“所以你调整调整自己吧!事情已经过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快点换个专业,远离这个行当,我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目的要走你父母的老路,但人家红娑研究院,至少给了你父母最后的体面。”
黎容眼睛轻眯,手指摩擦着,笑容慢慢收敛:“你在畏惧什么,觉得敌人太强大,所以噤若寒蝉?又在自我安慰什么,觉得一篇论文就可以抹除伤害,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活下去,理所当然的接受我父母的死亡?你觉得他们是冤枉的吗,被冤枉的人,就该是这种下场吗?你自己没有勇气,又劝我畏缩不前,是以为我放弃了,就显不出你们的鄙陋吗?”
老太太被这一连串的指责气的差点喘不上气。
她腾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干枯的手指点着黎容的脸:“你太幼稚了,一个平凡的学生,你能做成什么?过来人的话你不听,你还打算跟人同归于尽吗?”
黎容也站起身,目光锋利的直视老太太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身埋泉下,见到我父母,我可以坦荡的说,我没有一秒钟停止过战斗,没有一秒钟,屈服于人言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