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方锤砸在墙上,敲开一道道裂痕。
阿蒙娜小妹退开几步,起先脸上还有怯懦害怕的神情,等到她看清门外的高大阴影,看清那身毛呢衣旁边的达芙妮姐姐,她终于一展愁容,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变成了眼泪。
江雪明排干净手套上的灰尘,看着姐妹俩抱在一团痛哭流涕的模样,他没有多说什么,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等一等!神父先生!等一下!”
达芙妮看神父要走,立刻喊道。
“先别走!”
江雪明前脚踩在楼道的梯台上,正准备下楼去看看那个[前台],听见达芙妮的呼喝,他马上问道:“怎么了?”
达芙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谢你的帽子,还有衣服。”雪明随便找了个借口,亮出大衣内袋的商标:“这个牌子的毛呢冬装我一直想买,但是舍不得那点钱。”
达芙妮内心起疑,她绝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就和年轻时的雪明一样,非常的谨慎。
“就这么简单?”
“嗯呐。”江雪明站在楼道口,仰起头对两姐妹说:“还有一个事儿,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去做报童了——如果你是孤身一人逍遥自在,我倒不会这么劝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不是你,更不能站在你的角度来批判你的求生秘诀,可是你保护不了阿蒙娜。”
“这个行业风险太高,祸不及家人的故事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当真。”
达芙妮追问道:“你就这么一点要求?”
江雪明:“你怀疑我别有所求?”
达芙妮:“对”
江雪明:“国王帮的潘先生绑走你的妹妹,你不去质疑他咒骂他怀疑他,反倒要怀疑我这个帮助你的人?”
达芙妮立刻就不说话了。
江雪明压低了帽檐,把脸藏得更深。只有一点光亮照在他的下巴。
两人都是沉默不语,静静的聆听着[前台]老哥发出的阵阵呻吟声,他被江雪明打断了六根骨头,绑在一张椅子上。
再过十来秒,达芙妮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个神父,兼职心理医生。”江雪明应道:“我有行医资格证。”
“你帮我,肯定会惹麻烦.”达芙妮说道:“国王帮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江雪明没有回话,在火车上运毒资的人并不是潘先生,绑架达芙妮的人也不是,潘先生不会干这些脏活累活,这些都是帮派的下手。帮派的业务也不仅仅停留在逼迫一个手艺精湛的报童就范,这么点人事部的活计,恐怕在国王帮眼里只是九牛一毛。
新枪的样品已经交到死偶机关的艾力里克工长手里,制铁所的人们会帮雪明继续完善它的人体工学和材料学应用环节,应该只要两三天时间,雪明能得到两支经过测试的成品。
这两三天,他决定留在泪之城,要帮人帮到底。
至于达芙妮说的这个“麻烦”——
——雪明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和这小妹妹在列车上遇见,便是一桩善缘,那么一定要结出善果才行。
“你们先回家吧?躲去青金警视厅也行。”他这么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向廊道深处。
达芙妮想追上去,可是阿蒙娜体态虚弱,她放不下这个妹妹——
“——神父!”
她只能无力的呼喝几句,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惧怕着国王帮的潘先生,对普通人来说,地下世界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这里没有多少监控,文明地带只存在于大站台的闹市区,走出城市的灯火,四处都是深邃的黑暗,想要一个人消失,实在是太简单了。
回到临时审讯室,国王帮的看护者态度强硬,看见江雪明回来了,哪怕断了几根骨头,依然要喊出风采,亮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要威风凛凛的面对敌人。
“是谁派你来的?你是青金?还是民兵?”
“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你是41号兄弟会的人?”
41号兄弟会是泪之城的另一个帮派,也是大一号的银贝利,当银贝利的丐帮兄弟们不愿意当乞丐,有了点本钱,可以做点小生意的时候,这些人成了流动商贩,或者有了自己的铺面,就会拉帮结派开始搞秘密结社,也是国王帮这种老帮派的死对头。
这位前台老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溅到江雪明的衣服上——他便看见这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出入口唯一的光源,莫名的压力如潮水一般袭来,那个打断他肋骨腿骨的男人不紧不慢的往前走,走到跟前,就扯来另一张椅子坐下。
前台:“喂!”
雪明没有讲话,两手放在膝盖上,手指都叫工地手套包裹住,眼神好似一个死人。
有那么一瞬间,前台老哥甚至认为眼前这个亚裔男性是一尊石像——他的身体里藏着一条食尸鬼吗?为什么他看上去毫无生气?他真的在看我吗?
他为什么就这么坐下了?他会怎么对待我?他.
江雪明不紧不慢的拿出经书来,把它当做靠枕,枕着双手。紧接着掏出手机看新闻。
“喂!喂!喂!————”
前台特地拉长了嗓门,喊得十分卖力。
雪明依然没有回应,自顾自的遨游在互联网世界里。
过了十来分钟,这热烈且疯狂的情绪终于被彻骨的寒意浇洗了。所有的忿恨和勇敢都消失了,只剩下未知的恐惧和绝望。
前台老哥小声问道:“你要钱吗.”
江雪明依然没有答话,他从医生包里取出一个大铁盒,铁盒里掏出来两颗核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核桃上,他拿出一柄侦测膝跳反应的小锤子,轻巧的敲开核桃,那咔嚓脆响在静室里非常刺耳。
前台老哥像是中了咒,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是那么健康,骨折的伤势在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淤积在伤处的血液要逐渐变成肿胀的栓塞——他开始胡思乱想。
眼前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把我打伤了,打得动弹不得,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我死掉?
“你要干什么?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翻开圣经阅读,雪明没有说话,粗糙的手套擦过纸页的声音引得前台老哥连连歪头,像是受了强烈的精神刺激。
“你说话呀!你说话!你开口说话!”
江雪明嗑完六个核桃,一边看书一边吃东西,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在求救,抬头看了一眼。
前台老哥立刻自报家门:“我叫罗康!我是国王帮的电话员!我只是一个帮忙传递情报,干点杂活的小喽啰!您您大人有大量,不至于杀死我吧?”
江雪明立刻站起身来,把东西都收拾好,离开了房间。
罗康见到这男人起身离开,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分钟之后,就看见两袋水泥落在门前,一块块砖头垒起,似乎要将这个可怜的俘虏砌死在狭窄的房室里。
罗康大声吼叫着:“不!不要!不要啊!不要!我为潘先生办事!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想虐待那个小姑娘!”
雪明就蹲在门口,继续往上垒砖块,他的手法生疏,没有老婆打灰时那样熟练。垒起的墙壁也是歪歪扭扭,总要重新推动红砖来矫正墙面,手里的泥瓦刀轻轻一抹,砂浆剐蹭石头的声音,好像在罗康的心头刮下来一层血肉。
“你他妈到底是谁啊?你想干什么?!你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呀!”
罗康无助且绝望的吼叫着,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青金卫士能赶到现场,这些遵纪守法的交通署武装人员绝不会动用私刑,再怎样他也不至于死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又是八分钟过去,这“笨手笨脚”的神秘男子一直在砌墙,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投食窗,从外边透出点光源来,它微弱渺茫,让罗康感觉空气里的氧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不用等七天七夜,他就闻到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古怪的腐烂味道,或许那个叫阿蒙娜的小妹妹也闻过这种味道——这是绝望的味道,是身体还没有死亡,心灵就已经死了大半的气味。
“现在,罗康先生。”江雪明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我们来谈谈你的人生。”
罗康突然抬起头:“我?我的人生?”
江雪明:“是的,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也是一位神父,我在布伦威尔的福音派小教会上班,后来去了九界首府工作。”
罗康:“那又怎样?”
江雪明:“说起来十分凑巧,前往一个小站的路上,我和达芙妮相遇,听闻这两姐妹遭难的故事,在偶然之间,我就来到你面前了。”
罗康:“狗屎!”
江雪明:“直到现在,你依然觉得囚禁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这和我没有关系!”罗康满脸无辜打断道:“我只是拿钱办事!”
江雪明:“你只是运气不好?”
罗康:“我就是国王帮的一颗螺丝钉!”
江雪明:“你只是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够好,恰巧遇上了一次工程事故?你这颗螺丝钉遭受了不该遭受的待遇?你的生活出现了不可承受的重量?”
罗康:“不然呢!?这事儿本来就应该是顺顺利利的办完了!可是这贱种达芙妮!她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明明只是她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帮咱们的头儿偷点儿钱,那么就一点点!我也不用继续呆在这里.”
“罗康先生,冷静下来。”江雪明低声问道:“每当人们受难的时候,面临绝望的困境时,上帝都会给他们一条生路——你得好好想一想,好好思考一番再开口。”
“人的精神能量平时都存在于身体内部,它在我们的血管里,跟着血液一起奔向大脑,在我们的脑神经突触里,在大脑频繁的活动当中——可是一旦开口讲话,这股能量就用掉了,消散出去了。”
“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定很累了。”
罗康急促的呼吸着,他确实感觉精神萎靡,似乎振作不起来了,他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无法好好的思考。
江雪明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疯子,我也没有什么喜好杀人的怪癖,把你关在这个屋子里,只是因为我想让你体会一下阿蒙娜小妹妹的感觉——这是潘先生出的主意,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真他妈见鬼”罗康骂骂咧咧的,随后说道:“我我.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
江雪明:“也就是说,如果你事先知道.”
罗康立刻抢道:“我不会这么干的天哪我都干了什么.我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地方呆了七天七夜.天哪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我他妈快看见我太奶了神父”
江雪明:“那是缺氧导致的幻觉。”
罗康:“是吗?我尿了吗?”
江雪明:“闻上去好像是尿了,你已经小便失禁,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代表你快死了。”
罗康:“我错了,我认错我朝您跪下好么?我错了.我愿意自首,只要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我立刻就去自首.我以后再也不混黑道了神父,我想信教.”
“我还有两个问题。”江雪明问道:“你平时都在哪里干活?你是个电话员,为谁传话呢?”
罗康:“下城区圣莫尼卡街道十一号,那里有一家服装店,进去后门就是一个小牌馆,我在这里工作,我给国王帮的三把手独眼考克传话,一般都是传给手下卖前菜(软性毒品)的小兄弟们,要他们收风撤退或者大胆卖货,就这么简单.”
“真是不好意思。”雪明推开砖块,走进屋子里,这浑浊的空气立刻清新起来,“看来你抓住了上帝给你的机会。”
压在罗康心里的重石一下子挪开,他见到了生的希望,马上露出笑容:“哈哈哈哈.神父哈哈哈哈”
江雪明掏出小刀,解开这匪徒的绳索,挽着对方尚且健全的胳膊,端来一个小水杯,里面是白夫人制品。
“喝吧,你快死了。”
罗康立刻低头喝药,期间他感觉手脚被神父掰扯扭转,断掉的腿骨和臂膀都逐一复位,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开口骂人。
直到这位神秘的神父又一次讲起神神叨叨的经典。
“现在又有一道考验放在你面前,罗康。”
楼下传来汽车熄火的引擎喘震声——
“——我没有按时听电话.我.”罗康立刻紧张起来:“帮派的哨兵来找我了神父我.”
这一点点微妙的变化,罗康的内心在接受考验。
刀子依然摆放在椅子上,神父用它割开线束之后,就一直将它放在那里。它离罗康的手不过三十公分远,只要稍稍走一步,低个头就能拿到。
如果等到哨兵找上门来,阿蒙娜走丢的消息传出去,罗康这个电话员也得遭殃——他负不起这个责,潘先生一定要他剁手剁脚来偿债。
“呵嘿嘿嘿.呵呵呵.”罗康的脸上显露出歇斯底里的笑意:“你在诈我?是么?只要我拿起这把刀子,你立刻就会杀死我?对不对?嘿嘿.我不会上当的我不会的”
江雪明点了点头——
“——你经受住了考验,罗康先生,又一次抓住了上帝送来的机会。”
国王帮的三个哨兵抽着烟,一路往十三楼赶,这里便是关押阿蒙娜的楼层,到了十二楼,便看见一个奇奇怪怪的长衣男子站在楼道一侧。
打头的哨兵刚想掏枪,伸出去的手叫雪明拿住掰断了,惨叫声还没喊出来,喉结遭了重拳猛击,身子趔趄往下翻倒。
第二位紧接着跟上,想要掏枪就被同伴失力的身体砸中,一路滚回十一楼。
最后一个可怜虫躲在十一楼大声呼喊着。
“罗康!罗康你在吗?!罗康!这狗杂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是谁?!罗康!”
罗康先生依然没有动,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头野兽——
——那神父好似一位猎人,慢慢的将他驯化成了家犬,他再也不敢去拿椅子上的小刀。不敢去应哨兵兄弟一句。
随着楼下传出闷哼呼痛的响声,神父一路小跑,来回反复提着三个不省人事的哨兵,丢回罗康面前,那对洁白的工装手套甚至沾不上一点血。
“他们就交给你了,罗康先生。”
十分钟之后。
罗康接到了国王帮圣莫尼卡办事处的电话,是独眼考克打来的。
“头儿.”
考克:“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
罗康:“我遇见一个男人.”
考克:“什么?!”
罗康:“他有种该死的魅力.我好像只能听他的话.我.控制不了自己。”
考克:“啊?”
罗康已经带着三个受伤哨兵兄弟上了车,要赶去最近的医护所。
“头儿!我不干了!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