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他,他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当初听路鸣泽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只是本能的害怕和排斥,却没有想清楚这里面隐藏着如此可怖的逻辑。那个自称魔鬼的男孩始终在对他灌输暴力至上的血腥逻辑,手把手地教他掌握权力,让他尽情体会权力的甜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逻辑己经侵入了他的脑海……握住七宗罪的时候,他岂不也像王座上暴怒的君王,对着任何拦路的敌人挥洒怒火和死亡?
他现在听橘政宗和王将的对话,能够毫不费力地体会其中的深意,因为这些他早已学会,路鸣泽早已把这些血腥教条植入他的脑海。
魔鬼什么的只是谎言,路鸣泽必然是某种跟龙族有关的东西,魔鬼的交易是一场阴谋!他绝对不能再接受路鸣泽的馈赠,否则最后的账单会是他无法支付的!
“一般的女人当然不够引起我的兴趣,不过你的女儿例外。”王将淡淡地说。
“一个生命像残烛那样脆弱的孩子,凭什么引起博士你的注意呢?”橘政宗的声音依旧平静。
“在我得出结论说十万个被龙血侵蚀的人类中只有一个可以幸存的时候,我还为自己有幸是那十万分之一而无比自豪。可是想不到,十万分之一的几率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也发生在你女儿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
“任何进化药的药力都是有限的,最终只能制造出死侍来,这点我清楚,你也清楚。这不是因为药物的成分还不完善,而是因为进化药已经超出了基因学的范畴。真正的进化药是一种炼金药物,核心成分是古龙之血,尤其是神的胎血。只要获得那胎血,你和我都有机会造出完美的进化药,那么这种进化药将会被用在什么人身上呢?那个人必须能够耐受龙血的毒性。”王将发出轻微的笑声。
“你认为我会把完美的进化药用在自己女儿身上,用她来制造完美的龙类?”
“所谓完美进化,是能够保持神智的究极进化,她即便进化为龙,依旧是你的女儿。以她对你的顺从,可以为你毁灭世界,这是你一直养育她至今的原因。”
“那么如果你得到神的胎血,你会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
“看来只有用在自己身上才是最保险的办法,本来想在稚女身上也试试,不过那个小子太难控制了,女孩子一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毒蛇的心啊!”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王将怎么评价风间琉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对风间琉璃缺乏信任,就凭这一点风间琉璃就有动机要除掉他。在这种情况下学院和风间琉璃的合作会更加紧密。
“所以你的交易是什么?你总不会是想要娶我女儿吧?抱歉你的年纪太大了一些。”橘政宗淡淡地说。
“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蛇岐八家就开始勘探藏骸之井的位置,在今天的日本,也只有蛇岐八家这种超级家族有实力挖掘神代的遗迹。换句话说,你们最有机会找到神,但就算你们得到了胎血,凭你所掌握的技术也很难造出完美的进化药,你靠的只是我当初留下的研究资料,在这个领域,你作为学生还是很合格的,但想制造完美的进化药,你还需要老师的帮助。”
“造出的进化药归谁?”
“自然是平均分配,成品你和我一人一半。”
“然后你和绘梨衣都会进化为纯血龙类?”
“是啊,那样我就能摆脱半进化体的状态,你的女儿也不必早夭了。当然,如果我没能完成进化,你会更高兴吧?那样你就可以占据世界的王座了,毕竟你拥有一个流着纯粹龙血的女儿,现在她已经可以毁掉半个东京了,那时候一定能轻易地切开富士山吧?”
“听起来很公平。”
“不得不公平,神即将苏醒,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前,我们还来得及再度联手。”“你不惜暴露身份来这里跟我见面,是吃准我会接受这些条件?你认为我作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跟你斗了十年,目的就是除掉你独霸世界的王座,但是眼看神要苏醒,我不得不跟你分享那个王座?”
王将欢快地大笑起来:“我亲爱的朋友邦达列夫少校,你是做戏太久所以入戏太深了么?你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我是谁?”橘政宗问。
“你是比我更出色的骗子和野心家啊,你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惜与恶狼为伍的雄狐,你是我这一生见的最能贯彻龙族哲学的人类,对权势和力量的渴望渗透在你的血脉里。你篡取了蛇岐八家的权力,日本黑道的格局只需要你和你的学生、你的女儿开会就能决定,你的学生听命于你,你的女儿是个永远不会对你说不的哑巴。亲爱的邦达列夫同志,二十年来你从未停止在权力场上的战争,一直都活跃如我们在黑天鹅港携手合作的时候!这样很好,你和我就是这种人!只要回报足够大,可以支付任何代价!二十年后,机会又一次摆在你面前,我们终于接近世界的王座了!你可能放弃么?我们这种魔鬼,还能指望神的救赎么?”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边,低着头,像是在忏悔,闪电照亮他的白色衬衫,他又像是披着尸衣的恶鬼。
“是啊,你说得对,做过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还能指望神的救赎么?”许久许久,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们是应该谈谈交易。”
源稚生摘掉耳机,听到这里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每一句对话都令他疼痛,仿佛置身地狱。
监听但不发出无线电波的方法并非只有激光窃听器一种,还有就是最原始的有线窃听器,一根细细的导线把特别瞭望台里的声音信号导到铁塔大楼中,再通过发射器发送到源稚生的耳机里。
要安装有线窃听器必须接入东京塔的内部线路,但对于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来说这并非做不到的事。
“老大!老大你不要太冲动!”乌鸦拦在他面前。
源稚生把他拨到一旁,他用的力量并不大,但是乌鸦一个趔趄倒在积水中。乌鸦不敢违逆他,此刻的源稚生是愤怒的黑道至尊,宛如寺庙中的不动明王。
“夜叉。”源稚生低声说着,伸出双手。
夜叉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刀匣中取出了蜘蛛切和童子切,交叉捆在源稚生背上,源稚生伸手试了试,刀柄恰好在合适的位置。
“留在这里等我。”源稚生穿越空无一人的广场走向东京塔,暴雨淋湿了他的长风衣,他默默地竖起衣领御寒。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尤其敏感,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相信过的人伸出两只手就能数完。这些人里的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像是手指那么珍贵,而橘政宗应该是右手的食指,最灵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手指。源稚生可以接受夜叉、乌鸦甚至樱背叛自己,但他无法接受橘政宗的欺骗,这就好比被自己的父母欺骗,被自己的家庭放弃。
可现实不容他是否接受,现实就是现实,那么沉默那么庄严地存在着。
死侍养殖场被发现之后,他选择了相信橘政宗,但私下里监听了橘政宗的电话。他并不想靠监听来发现什么秘密,只是想帮自己确定橘政宗还是那个橘政宗,是值得他信任的男人。
昨夜王将打来电话的同时,语音记录就发送到他的手机上了,他坐在床边看着沉睡的绘梨衣,默默地听着黑天鹅港故人之间的对话。
他当然猜不出王将的哑谜,但是橘政宗下令今夜东京塔附近清场,这是瞒不过身为大家长的源稚生的。
事实最终证明他错了,他的老师橘政宗远比他想的要内敛深沉,衰老的身体里藏着无比强大的灵魂。他仍是多年前那位矫健的邦达列夫少校,与危险同行的雄狐,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和魔鬼交易。
源稚生甚至绘梨衣,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许多年后,源稚生又变成了那个孤独的少年,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可以求助可以倾诉的人,因为那个人背叛了他。什么守护什么责任,那个人给他讲的道理都是谎言。
他觉得很疲倦,但这不是休息的时候,如今的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他必须履行大家长的责任,其中包括了清洗叛逆。
橘政宗违背了家族的道义,王将是猛鬼众的最高领袖,都是必须清洗的人,而作为皇,源稚生是最合适的行刑者。
“见鬼!象龟怎么会来这里?”
“哥哥!”
恺撒和风间琉璃几乎是同时说话,都是惊恐,声调中传递的信息却完全不同。风间琉璃流露出的是瞬间的失控,虽然不至于说明他确实是个“哥哥虐我千百遍,我待哥哥如初恋”的好弟弟,可至少说明源稚生对他而言是非同寻常的人。而恺撒担心的则是计划被这个闯入者搅乱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彻底封锁东京塔,“无天无地之所”还没有成为“绝地”,王将和橘政宗还有撤离的通道。
“该死!他不是想当象龟么?当乌龟最重要的就是要缩头他不知道么?”恺撒怒骂。
“快!封锁电梯和铁梯!哥哥在王将面前未必有胜算!他低估了王将!”风间琉璃急促地说。
恺撒悚然。风间琉璃没必要贬低源稚生的战斗力,但是如果连皇也对付不了王将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杀死他的办法都难说。
恺撒和楚子航在齐腰深的积水中跋涉,寻找电缆管道。时间所剩不多,他们必须赶去支援源稚生。
“呼叫琉璃呼叫琉璃,计划变更!我们现在就上塔去堵截王将,你随时准备击杀!”恺撒大声呼叫。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背景噪音,风间琉璃的声音消失了,恺撒切换不同的频道,每个频道里都没有风间琉璃的回答。
风间琉璃可能是关闭了通信装置或者丢弃了通信装置,总之他从通信网络中脱离出去了。
“我就知道世上所有的娘炮都靠不住!”恺撒烦躁地大吼。
风间琉璃退出了合作。现在没有谁是可以信任的,也没有人是可以依靠的,但他们三人是卡塞尔学院的专员,必须执行秘党的使命,王将和橘政宗都已经亲口承认想要复活神,那他们就己经犯下了与整个人类为敌的重罪,必须被第一时间抹杀。即便孤军奋战,也要冲向战场。
“路明非!准备狙击!”恺撒下令。
楚子航己经穿过车库,找到了电缆管道的入口,它隐藏在一个大型的配电箱后,铁皮门上挂着一把普通的挂锁。
刀光闪过,挂锁裂成两半坠入积水中,楚子航拉开铁皮门,刚要回头呼唤恺撒,忽然后退闪避。可怕的风从电缆通道中直冲出来,寒冷,腥臭,仿佛这条通道通往群蛇的巢穴。
黑暗中,一双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什么东西在电缆通道里凝视着楚子航。然后它嘶声哭叫起来,扑击速度之快,黑暗中楚子航根本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横挥刀,斩在那东西的嘴里。因为发力很仓促,所以刀没能砍断那东西坚硬的下颌骨,只是勉强挡住了扑击。
对方的力量极大,把楚子航猛地推了出去。楚子航瞬间降低重心,没有摔倒。第二轮进攻立刻到来,利器撕破空气的声音从左右传来。
楚子航的反击早已在格挡的瞬间准备完毕,乌兹冲锋枪伸进那东西的大嘴里发射,半尺长的枪口焰钻进它的食道里,照亮了荆棘般的长牙。
身体虽然坚硬,口腔内部毕竟还是脆弱的,钢锋般的子弹打穿上颌骨,摧毁了脑部。那对畸形有力的双臂已经抓住了楚子航的双肩,但再也无力把他撕裂。楚子航一脚揣在那东西的脸上,把沉重的尸体揣进积水里,随即擦拭长刀更换弹匣。他对死者毫无任何怜悯之情,因为在闻到那股腥风的时候他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那是一个死侍,蛇形死侍。这东西只有残杀和暴食的欲望,根本不值得作为人来对待。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水声,恺撒迅速点亮战术电筒照了过去,青灰色的背脊出现又隐没在水下,婴儿的哭声在封闭的地下车库中回荡。
他们被成群的死侍包围了。死侍们缓缓地沉入积水中,震颤的水面下不知多少张人面狰狞地扭曲着,锋利的长牙破唇而出。它们这是在准备进攻,像是鳄鱼潜行在水下缓缓地接近猎物。
恺撒从后腰抽出沙漠之鹰,楚子航后背和恺撒相贴。两个人的黄金瞳都亮了起来,暴血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通过源氏重工中的战斗,他们多少掌握了死侍的缺陷。以人类的智慧要对付凶兽总不算太困难,但在积水的环境中就很难说了,可以想见死侍在水中会变得多么可怕,它们介乎人类和爬行动物之间,行为模式类似水蟒或者鳄鱼。
计划进一步崩坏,虽然它早已崩坏到无可崩坏了。他们反过来变成了被包围的对象,这场老朋友的见面会显然是场阴谋,不知道是谁在暗算谁。
好在他们还算镇静,也还有足够的弹药。在这种情况下两个镇静的人总比两个大呼小叫的人更有机会,如果换了路明非和芬格尔,大概已经痛哭着抱在一起了。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镇定?”恺撒双手持枪扫视左右,镰鼬领域全开,锁定水中潜伏的进攻者。
“你想到办法对付它们了?”
“不,在日本这个鬼地方什么倒霉事儿都可能发生,我他妈的习惯了。”恺撒耸耸肩。
炽白色的闪电从天而降,照亮地面的瞬间,王将看见了那个正穿越广场的黑衣人。
他的瞳孔收缩得如同针那样细小尖锐:“原来还有别的人,是你邀请的么?”
橘政宗迅速地扭头看向下方,长眉猛地一颤。
源稚生踏破暴风雨而来,狂风中风衣翻飞,仿佛战旗。他正仰望高空,瞳孔中流淌着熔铁般的颜色。他没有必要潜行,他是皇,绝无仅有的皇,只需以绝对的暴力碾压过去就好了。
他人还没到,但攻势已经笼罩了东京塔和周边所有的区域。
“跟我没关系,我保证自己没有泄密。”橘政宗缓缓地说。
“是么?难道说你那可爱的学生一直在跟踪你?那可糟糕了,他发现我们俩私下见面,想必是来清理门户的吧?”王将恢复了平静,“赌一赌他会先砍下谁的头?是你这个叛逆,还是我这个恶鬼?”
“他会先砍你的。”橘政宗说,“在砍我的头之前他应该还有很多话想问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你的学生。知道你我关系的人都必须死,否则你在蛇岐八家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你也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合作者。”“他是皇,即使你和我联手,想要杀死皇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橘政宗走到电梯旁,按下了下行键。
指示灯亮了起来,显示电梯正在上升。王将切断了整个街区的供电,但东京塔这样的建筑都会自备柴油发电机组,给重要设备供电。
“你难道不考虑杀了我么?杀了我你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可以说你是为了诱杀我,所以才答应和我见面。”王将缓缓地说。
“这种情况下我能够杀得了你么?”橘政宗摊开双手,“我曾经用燃烧弹攻击你都没有成功,而我现在空着手。你是半进化体,而我只是普通的混血种,你认为我有这种能力?我建议你抓紧时间,稚生是这一百年来最出色的猎杀者,在他担任执行局局长的时间里,被他锁定的鬼没有一个能逃出包围圈。”
“那可太糟糕了,那我们还是赶快坐电梯离开吧。”王将缓步走向电梯边的橘政宗。
从橘政宗进入特别瞭望台开始到现在,他们始终站得远远的,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但现在王将突破了安全距离,逼得越来越近,以他们的速度,已经处在对方的攻势范围之内了。
橘政宗吃了一惊:“你讨厌坐电梯,因为电梯是封闭空间!”
“是的,我很讨厌坐电梯,我讨厌封闭空间,它让我感觉自己像坠入陷阱的猎物。”王将微笑,“但我也知道你这只狐狸从来不会把好处让给别人,你选了电梯,所以我也选电梯。”
橘政宗没有动。源稚生已经踏上了塔外的铁梯,肃杀的脚步声在风雨声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