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水墙和黑色的礁石滩撞击,巨墙破碎,声若雷霆!
鸟居首当其冲地被摧毁,朱红色的大梁被高高举起在白浪顶端,像是红纸折的小船。潮头拍击高崖,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暴雨。满园樱花纷坠,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白水,耳中所闻之声唯有狂风暴雨。
木村浩默默地撑开伞遮在苏恩曦头顶,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这样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木村浩并不认为自己是受雇来收拾宅子的仆役,他自认为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会后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动。苏恩曦端坐在伞下饮酒,轻轻踢着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筑物像火柴盒那样浮在海潮中,狂潮拍击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连带着汽车、汽艇和房屋,统统撞得粉碎。世界上再无这样震撼的海雨天风,站在它面前人类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仔细听,听见哭声了么?”苏恩曦忽然说。
木村浩微微凝神,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海风把婴儿的哭声送到他耳边,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婴儿在潮声中痛哭,他们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是钢刀在刮着耳鼓。
光蛇般的闪电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潮中密密麻麻的阴影。它们的长尾纠缠在一起,身体表面的鳞片泛着金属般的青光。海潮一时把它们抛向天空,一时把它们压到水下,它们不停地蠕动着,用尽全力跟海潮搏斗。那群不知名的生物就像是缠在一起交媾的群蛇,却发出了婴儿般的哭声,哭声在浩荡的海面上回荡,如同地狱中的幽灵们齐唱挽歌。木村浩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伞柄。
苏恩曦一把握住木村浩的手腕,止住了他的颤抖。她的声音依旧淡然:“没什么好紧张的,那些不是鬼怪,是你们日本人所说的人鱼。”
“人鱼?”木村浩愣住了。
他听说过人鱼,每个日本人都听说过,这是日本神话最著名的几种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鱼跟欧洲所说的人鱼并不同类,欧洲船员所说的人鱼是美丽的鱼尾海女,她们的上半身看似人类,下半身却是冰冷的鱼尾,她们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妩媚的歌声引诱海员,趁机把他们拖进深海里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鱼连上半身的性感都不具备,它们相貌丑恶,眼珠暴突,嘴里布满尖细的牙齿,胸前有鸡冠般的红色肉褶,细长的尾部更像是蟒蛇。人鱼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药,它们的身躯千年不朽,即便是割下来埋在泥土里,千年后挖出来仍像最新鲜的蓝鳍金枪鱼肉那样鲜嫩。吃下人鱼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会异变成怪物。
古天皇二九年,渔夫曾在蒲川捕获过人鱼;宽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钓起了人鱼的幼体,很多人都曾见过那条幼体,史书上记载它的叫声就像是婴儿的啼哭;考古学家还曾从平安时代的古墓中挖出过人鱼形状的木乃伊,它被层层绫罗绸缎包裹着,躺在墓主的怀里。种种证据都表明在遥远的古代曾有人身鱼尾的物种出没于日本近海,但它们从未大规模地进入陆地。
直到今夜,神话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类的领地。
“ebay上挂出的介绍里说,从德川幕府时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样守卫着热海的平安,是热海的标志性建筑。”苏恩曦扭头看着木村浩,“真是这样么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气:“是有这种说法,说黑石官邸是一根钉子,钉死了想要爬上岸来作乱的孽龙,黑石官邸镇住了热海的风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热海就会一直吉祥幸运。”
“那就让这种说法继续流传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会倒,热海也不会有事。”苏恩曦微笑着把手机递给木村浩,“保护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给您了,我说按哪个键,你就按哪个键,别按错了。”
人鱼潮冲入了渔港,那座渔港就在高崖侧方的避风处。防波堤上的探照灯熄灭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热海城里的人根本看不见人鱼入侵,唯二的旁观者就是高崖上的苏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鱼群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鱼用锋利的爪抠进木头里,把自己牢牢地“钉”在船舷上。在前一波潮水退去后一波潮水未到的间隙里,它们扭动长尾往上游动。第二波狂潮从天而降,新来的人鱼贴在之前的人鱼身上,它们碰不到船舷,就抓着同伴的鳞片往上爬,下面的人鱼暴怒地反击。这些残暴的生物一边攀爬一边自行残杀,不断有残肢落入海中。幸运的是渔民们都已经上岸避险,渔港中空无一人。
停泊在渔港中央的那艘红桅帆船名为“翔鲸丸”,是艘科考船,船舱里总是养着几条白头海豚,用来探寻鲸类的迁徙路径。白海豚们似乎预感到了厄运的降临,挣扎着要往外跳。几条青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游入舱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脱落,把船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木村浩只看见白帆剧烈地起伏颤抖,风中隐约有海豚凄厉的鸣叫,他可以想像那面帆下正进行着一场多么残酷的虐杀,但他帮不了那些可怜的白海豚,在残暴的人鱼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等待被捕猎的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红了,血水从帆下汩汩溢出。其他人鱼慢了一步没能猎杀最可口的白海豚,转而扑入渔船的船舱,刚刚返港的渔船还来不及把大鱼卸货,船舱里尽是些两三米长的鲨鱼、金枪鱼和旗鱼,这些大型鱼类在人鱼群面前也都无力挣扎,人鱼们从背后抱住大鱼,用锋利的爪插入大鱼身体两侧,把血淋淋的神经线撕扯出来,大鱼还没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鱼摆布。人鱼们三五成群咬在大鱼脑后的血管上,吸吮新鲜的鱼血。
这是一场血腥的盛宴,人鱼群恣意地虐杀所有活物,等它们爬过防波堤,大概就该享受人类的血液了。
“按‘1’吧。”苏恩曦说。
随着木村浩按下“1”键,渔港中爆出刺眼的火光。十几艘渔船同时化为火球,蛇形黑影被爆炸的气浪冲散,有些直接就被炸成两段。那些渔船中不仅填充了炸药还填充了大量的硫磺,硝烟味裹着硫磺味冲上高崖。人鱼群遭受了这样的打击,都暂停了飨宴扭头四顾,金色的瞳孔中带着冷血动物的凶毒。一条人鱼发现了高崖上的黑石官邸,立刻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尖叫,几百条人鱼都仰起头来,它们的眼睛赤金般灿烂。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有人正在那座高崖上窥看自己,进攻也来自这边。
苏恩曦忽然从温泉中起身,缓步走向高崖边,木村浩举着雨伞亦步亦趋地跟随。苏恩曦揭开防雨布,高崖边早已摆放好了半人高的大型礼花,她把银色的打火机递到木村浩手中,笑了笑不说话。
木村浩明白了她的意思,尽管知道这样做就像引火烧身,但他是黑石官邸的管家,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是他的天职。他打着了打火机,一一点燃了礼花的印信。打火机是防风的,喷出一道蓝色的焰柱,在裹着水滴的狂风中也不熄灭。火柱冲天而起,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盛开,有的像是金色的大丽菊,有的像是紫色的瀑布,还有的炸出明亮的白色光点,组成猎户座或人马座的图案。苏恩曦娇俏地站在光幕中,和渔港中上百双赤金色的瞳孔对视。
“现在你们看我看得更清楚了吧?”苏恩曦轻笑。
人鱼们尖利地嘶叫起来,露出密集的、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然后头尾相连地跃入水中,矫健地越过一道道码头逼近高崖,看起来竟是想要进攻黑石官邸。
越来越多的人鱼向渔港这边集中过来,为了全歼它们,苏恩曦不惜以自己为诱饵。
木村浩默默地站在苏恩曦背后,面对这地狱般的景象,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下来了。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苏恩曦了,这个神秘的女孩握着整个热海的命运。木村浩很庆幸主人并非他想像中的那种神经病二世祖,她显然早就计算好了一切,“运筹帷幄”这种词汇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她这种人就该穿着昂贵的christiandior的2号套裙和christianlouboutin的黑面红底高跟鞋,在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以纤细的手腕翻云覆雨。
“现在按‘2’吧。”苏恩曦淡淡地说。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按下手机键盘上的“2”,说实话他早就想按了,想看看这位神秘的恩曦小姐还握着什么样的杀手锏。
渔港的最深处,大船拉响了汽笛,舰桥上的灯纷纷亮了起来,驾驶舱中空无一人,各项设备自行运转。那居然是一艘战舰,美国海军的佩里级护卫舰,船舷上写着美军第七舰队的舷号,和它的名字“圣路易斯”号。圣路易斯号喷着白雾,挣脱了锚链驶离船坞。它一边起航一边开火,每分钟能倾泻4500发子弹的机枪密集阵系统和口径76毫米的速射防空炮向迫近的人鱼群吐出致命的火焰,高崖都被这艘佩里级护卫舰的吼声震动,一艘又一艘渔船带着人鱼群沉入海中。
横须贺海军基地,值班室里乱成了一团。
“呼叫圣路易斯!这里是横须贺!回答!回答!”值班中校对着麦克风大吼。
美国海军第七舰队驻扎在横须贺海军基地,距离热海只有80公里,窗外的港口里停泊着“小鹰”号航母战斗群和火力强猛的导弹巡洋舰。
“怎么回事?圣路易斯号到底在干什么?”一名少将冲到指挥台前。
因为忽然接到海啸预警,第七舰队的一艘佩里级护卫舰就近在热海渔港中避风,但此刻电脑显示这艘护卫舰正起锚出港。
无线电始终沉默。护卫舰不同于渔船,就算遭遇海啸也不能全员离船,必须有船长或者大副带人在船上值班,但无论横须贺怎么呼叫圣路易斯都不回答,那似乎根本就是一艘空船。
中校接通了驾驶舱里的闭路电视,在横须贺这边可以直接看到圣路易斯号驾驶舱内的情形。舱里果然空无一人,舱外却爆炸连连,气浪横冲直撞,玻璃碎片四散弹射。气浪把淋漓的血肉抛进驾驶舱里,黏在墙上缓缓地往下滑。
“上帝啊它在干什么?”少将惊呆了。
“从库存弹药的读数来看,它正在跟什么东西战斗,”中校说,“没有人驾驶它……圣路易斯号疯了!”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少将忽然说。
“潮水声、爆炸声、还有……哭声!”中校大声说,“有婴儿的哭声!”
他把音量放大,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哭声,极尖极细的哭声扎进耳朵里,与其说是哭声不如说是地狱中的鬼魂们聚集在一起歌唱。
“上帝啊……”少将在胸前画着十字,“那是魔鬼么?”
一条人鱼沿着翔鲸丸的桅杆游到最高处,跃向圣路易斯号的甲板,密集阵系统立刻抬高枪口,钨金破甲弹组成的金属瀑布笼罩了它,人鱼在空中就炸成了一朵血花。下一刻翔鲸丸被76毫米速射炮轰成碎片。
数以千计的尸体在渔港中起伏,一波波的狂潮把它们带回大海。少数尸体被潮水推到高崖下方,卡在黑礁的缝隙里,月亮从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辉光,死去的人鱼们蜷曲着背,嶙峋的脊骨泛着微光。
那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间的恶鬼。木村浩一手紧握脖子上的木刻菩萨像,一手紧握苏恩曦的手机,那是生杀的权柄,只要握紧这部手机他就能救热海。
苏恩曦占尽了上风,但脸上全无喜色,她迎着海雨天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海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