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路使者出使鲜卑,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
谈判的过程曲曲折折,还要结合鲜卑国内局势的变化,而这也不是一时半会会出现的。
因此,一直到七月中下旬,即便已经出使三个多月了,依然没有消息传回来。
邵勋并不着急,他也需要时间来恢复逐渐被耗干的国力。
现在就出现急剧的变化,他也无力干涉。
操盘一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七月二十日,没有恼人的大雨,只有烈日骄阳,邵勋在平阳城东登上了船只,顺汾水而下。
南北驿道几乎与此平行,大队府兵、万胜军将士沿着驿道南下,边走边操练。
是的,邵贼又活过来了。
在收了一季夏麦,即将收获一季黍豆的情况下,心情愉悦放松,于是凑了点粮食发下去,把将士们拉出来练练,别生疏了杀人手艺。
二十一日正午,船队停了下来。
足足两三万将士布阵于汾水西岸,杀声震天,操练得有模有样。
船头劈开白浪,缓缓前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聪哥的楼船之上,响起了柔媚清婉的声音。
作为老艺术家,荆氏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嗓音不减当年,甚至因为阅历的关系,多了很多内容,更上一层楼。
邵勋坐在船舱之内,闭门假寐,手轻轻和着节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听到这一段时,他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宋祎。
曾经稚嫩青涩的少女,这会也已年过三旬,浑身上下一股熟透了的味道,蜷在邵勋怀中时,眼神似怯还怨,却又不敢多说话。
河面上有风,船体微微摇晃。
邵勋低头看着怀中美人,暗道王妃们有王妃的妙处,宋祎之辈也有自己的妙处。
别的不谈,羊献容是绝对不可能吹箫的,她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但宋祎可以,她善吹箫。
郑樱桃这种狐媚子更不在话下,她底线很低,什么都愿意做。
崔氏虽然常被刘野那等人说成以色侍人的祸害精,但她顶多诱惑的手法多一些,却也不愿过分折辱自己。
原因其实很简单,有的女人心气高,有的女人自卑。
男人有时候需要换换口味。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歌声之中,船速慢了下来,缓缓停靠在岸边。
片刻之后,邵勋出了船舱,下到岸上。
“打开邸阁。”他看了下远处高坡上的粮库,说道。
粮库是刘汉时代的老邸阁了,依山而建,外设围墙,内部错落有致地建了数十个圆形尖顶粮囤,足可储备六十万斛粮。
粮库有兵,但非常设,一般都是临时征集丁壮守御,此刻已为黄头军将士接管。
他们奋力推开了厚重的外门,然后打开一个个粮囤的隔门。
邵勋很快抵达了。
到底是常年习练武艺的杀才,刚刚船震完毕,又走了这么一段山路,竟然一点不气喘。
他随机挑了一个粮囤,走过去一看,但见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小麦。
“今夏新收的?”邵勋抓起一把小麦,仔细看了看、闻了闻。
“五月收,六月启运,旬日前输抵此地。”提前赶来的司农卿殷羡答道。
司农卿是司农寺的主官,对应的是洛阳的大司农,掌仓谷事。
前河内太守、现平阳太守唐剑跟在殷羡后边,轻声说道:“大王,此阁已储夏麦二十万斛。”
邵勋微微点头。
设计库容六十万,只存了二十万,才三分之一而已。
不过可以理解,譬如那战马,刚刚长途行军完毕,瘦骨嶙峋的,眼下正是养膘的时候。
巡视完一个粮囤后,他又接连看了七八个。
有的已经装满了粮食,有的只铺了一个底,各不相同。
只从目测来看,二十万斛差不多是有的。而这些粮食,都是远近各庄园、坞堡按各自的摊派份额,遣人用马车送来的。
“数日后还有五万斛夏麦送来,点齐后,抓紧送往晋阳,此事由度支中郎将协同办理。”邵勋看着殷羡,说道。
“是。”殷羡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是应道。
运输是度支中郎将、度支校尉的职责。
今年二三月间,度支中郎将杨宝来了一趟平阳,将“业务”发展到了这边。
往晋阳转运粮草,当然要尽可能避免陆路转运了,而这也是邵勋来巡视的主要原因,他要看看汾水航运的条件。
“刘聪市材造船,只为享乐,却不利用漕运。”说这话时,邵勋面不红心不跳,道:“岂不闻秦穆公泛舟之役?浍水上的梁柱拆了没?”
“已经拆了。”唐剑说道:“仆亲自领兵拆毁,凡十三根。”
唐剑所说的十三根木桩位于汾水、浍水交汇处,柱径五尺,裁于水平,传闻是“晋平公之故梁”,“物在水中,故能持久而不败也”。
简单来说,晋平公时都绛,在汾水边建了个临水宫殿,名虒(s)祁宫,可能有部分建筑在河面上方,故用木桩支撑,原来多少根不知道,现在还剩十三根。
邵勋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这都八百多年了,木桩还能存在?怕不是后人所置,以讹传讹之下,说成是晋平公时代的——历史上这十三根木桩北魏时代仍有,被郦道元记载,隋朝时才拆除,使得其不再阻碍航运。
“浍水、汾水两岸良田无数,今夏大稔,若以船载粮,一船可载一千二百斛,而牛车一车才四十斛,耗费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邵勋说道:“秦穆公泛舟之役乃冬春枯水时节,而今乃夏秋丰水之际,刘聪不利用,我却要用。高显仓如何了?”
“夏收之后开始营建。”殷羡回道:“今年定能完工。”
“完工之后,河东及左近县乡粮草,尽输此地。”邵勋吩咐道:“高显向北之蒙坑,可转陆运,至此地再转水运,直趋平阳、杨县等地。”
高显就在今天曲沃境内。
高显往北就是著名的蒙坑,位于今曲沃与襄汾县之间。
从地理上来说,这是一条南北向的黄土冲沟,却不知怎么冲出来的。或许,古时候的汾水比较暴烈吧。
因为沟通河东、平阳二郡,地势又比较险要,历史上爆发过多次重大战役,北魏、后秦以及北周、北齐皆在此打过主力会战,赢的一方基本都统一北方了。
邵勋与刘聪的大战于闻喜爆发。
侯飞虎击溃刘聪主力后,逾高显,入蒙坑,长驱二百里直下平阳,期间未受大的阻碍,可见当时匈奴人已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
这一段是不能通航的,大概有几十里的样子,故需陆路转运。
逆汾水而上,过平阳、杨县等地,进入永安县境内,仍可通航。
但冠爵津(雀鼠谷)段的汾水之中有很多礁石,无法通航,还得转陆路运至介休,这一段南北百余里。
进入太原盆地后,汾水河面比较宽阔,水量很大,可一直通航到晋阳。
总体而言,需要陆路转运的里程不多,已经尽可能利用了航运,极大降低了道途损耗,也极大减少了役徒征发的数量,对百姓而言是一种解脱。
去年与鲜卑的那场战争太仓促了。
好不容易征集来的粮草,大部分耗费在了陆路转运之中,以至于百姓饿得头晕眼花,长途转运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战争损耗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究竟损耗在何处?征发役徒长途转运资粮是重灾区,而不仅仅是战场上死伤的那点人。
能利用水运是最好的。
巡视完邸阁后,邵勋在殷羡、唐剑的陪同下巡视农田。
“大王若想北伐,还是得治太原。”殷羡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说道:“汾、沁、漳、涑、滹沱、赤洪等水,皆晋之巨川也。而食其利者,多在太原。”
“冠爵津以南之平阳、河东,田高而川下,灌溉繁难,颇费民力。”
“新兴、雁门二郡,水劲而沙浮,涸溢无定。”
“独享汾水之利者,实在太原。若太原大治,则军粮无忧。”
“哦?河东、平阳二郡向称富庶,洪乔竟然以为不得汾水之利?”邵勋奇道。
“然也。”殷羡说道:“若广建陂池,多疏河渠,引水灌溉,则大获其利。”
“需多少人?”
“若能广发河东、平阳、西河、上党、弘农、河内乃至河南诸郡丁壮,一两年便可见到成效。”殷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勋,低头说道。
“此为丞相之意?”邵勋反问道。
殷羡一时语塞。
邵勋摇头失笑。
这是郑国渠故智吗?
把大量资源、人力耗费在水利工程建设上,然后无力北伐?
“鲜卑愚昧,略施小计即可破之。”殷羡说道:“举大兵征伐,反而不美。”
邵勋沉默。
这个时候若公然反对,传出去怕是更多人要说他穷兵黩武了。
殷羡这话应该忍了很久了。
之前听他滔滔不绝讲如何通过水运往晋阳方向囤积物资,估计心里在骂娘呢。
唐剑则盯了殷羡一眼,似乎在怪他不通气就自说自话。
殷羡看都没看他。
唐剑这种河北土豪出身的人,还没被殷羡放在眼里。甚至于,在他看来,这种人天天想着打仗立功升官,十分可恶。
“我也没说现在就要北伐。”邵勋叹了口气,道:“准备一场大战,岂是一年就能完成的?洪乔多虑了。太原之事,讲得很好,过阵子我便去太原看看,你也随行吧。”
“遵命。”殷羡应道。
邵勋再没说什么。
在这些河南籍世家官员看来,北伐鲜卑其实没什么好处,而耗费却极其惊人。
河南稳定多年了,世家大族子弟纷纷到洛阳、平阳做官,声势渐渐壮大。
他们的庄园、坞堡产出也愈发稳定,控制着大量庄、兵甲、粮食,训练了大量农兵。
近些年,又有人开馆收徒、游水玩水、聚会清谈,一切都慢慢回来了。
河北三年大灾,应该只是一个导火索,不是问题根源。
根源在于他们对长期抽血不满。
没想到啊,我也享受到了南朝北伐被士族反对的待遇。
好在程度轻多了,也没人敢公然拖后腿,只是嘴上抱怨,并不断通过各种渠道试探、劝阻而已。
呵呵!好在老子手里还有梁国二十郡。
没这二十郡,事情当真难办很多,士族们也不是现在这副嘴脸了,更不仅仅只是殷羡这种人出马试探,怕是老丈人都要当面劝阻了。
“我三十五岁了。”邵勋看向殷羡,说了一句。
殷羡一惊,不知怎么回答。
“此田不错。”邵勋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农田,说道:“百里西风禾黍香,我仿佛闻到了黄米糕的味道。”
殷羡似乎想弥补方才的不愉快,凑趣笑道:“今日宜食油糕。”
邵勋笑了笑,走向地头。
田间有些农人正在锄草,见状纷纷拜倒。
这会是七月,再等一个月,这些黍子就抽穗灌浆,届时麻雀就要来啄食了,农人还得忙。
“洪乔,有些事若不做,这般景象就不会见到。”邵勋说道:“当年匈奴也杀到过陈郡,有些事情不用我多说。此时若不除掉拓跋鲜卑,以后要花费更多力气,还不一定能成功。君——宜细思之。”
说完,邵勋看向唐剑,道:“去,告诉农人,秋收后不纳粮,今年敞开肚皮吃。”
唐剑立刻遣人通传。
片刻之后,农人们先是一呆,继而热烈欢呼起来。
邵勋哈哈一笑,又看向殷羡。
殷羡拱手:“大王仁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