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向北,越芒山过河,抵达河内,对邵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四年前他离开洛阳北上,迎奉先帝回京,走的就是这条路。
此番追敌,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长年的战争,已经让芒山以北大为萧条,曾经偶尔能见到的村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各色各样的坞堡、土围子。
坞堡内的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操河北口音的人非常多,并州口音的也不少,显然都是逃难过来之后,在黄河沿岸聚居成坞,结寨自保,都不容易!
当天傍晚,他们追到了富平津附近,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溃兵占据了,来来回回摆渡着人员、马匹。
“嗖!”邵勋将马槊顿于地上,抽出角弓,抬手一箭,一名正在收拢溃兵的王弥部军官栽落马下。
仿佛是信号一般,聚集在渡口附近的溃兵立刻炸了。
有人四散而逃,往树林、民宅里躲。
有人向远方溜去,试图远离渡口,再借着夜色想办法逃窜。
更多的人则涌向十余艘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渡船。
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根本不敢回顾,扑通扑通跳下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或者泅水而至,死死把住船帮。
“哗啦!”一艘满载溃兵的船只失去了平衡,直接侧翻在水中。
溃兵们惊呼不已,被倾覆的船只罩在头顶。
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至,溃兵们浮沉了几下,很快就没影了。
看到这般惨状后,其他船上的溃兵急了。
有人抽出佩刀,照着抓住船帮的手连连挥舞,一时间惨叫连连,船舱内不知道多少了多少血淋淋的断指。
“戕害同袍,你不得好死!”
“带我一个吧,就带我一个!”
“我怀里有宝贝,全给你,让我上船吧。”
水中的溃兵们连声哭喊,或咒骂,或哀求,或利诱,但都没用。值此生死时刻,没人是傻子,就算一个两個心软,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最后一批渡船载着数百人渐渐远去,将几乎是他们十倍的人遗弃在黄河南岸。
“冲!”邵勋收起角弓,掣起马槊,直冲而下。
百余亲兵以及义从骑手们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箭矢连发,长枪戳刺,将稍稍有些凝聚的溃兵再度冲散。
邵勋的马槊上已经挑起了一具尸体,只见他用力一甩,强大的压力几乎让马儿软倒在地。
“嘭!”尸体落在人群之中,又惊散了一大片。
亲兵、义从们趁机杀了上去,左右驱驰。
溃兵们慌不择路,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远处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凉州大马出现在一片高坡上。
未几,数骑快速奔来。
唐剑欲上前阻拦,被邵勋拉住了。
马槊在手,天下我有!
骑着骏马,身上有甲,手里有槊,马鞍上还挂着箭囊和角弓,怕什么?
“前方可是鲁阳侯?”数骑在十余步外停住,为首一人作揖道。
“正是。”邵勋远远看了一眼此人,看不太清楚外貌细节,但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手臂粗壮有力,抓着一杆大戟举重若轻,方才奔马之时骑术绝佳,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训练有素的沙场老武夫了!
“某凉州北宫纯。”来人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道:“方才观察了一会,鲁阳侯骑术卓绝,箭术精湛,一杆马槊使得上下翻飞,深得稳、准、狠三味。突阵横扫之时,又深谙势大力沉的诀窍,便是在凉州,耍得如此好槊的人也少之又少。”
事实上,北宫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也非常有好感。
原因无他,看着就像武夫,很对胃口。
武夫的气息是隐藏不了的,外貌、气质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外行看不出来,但内行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类人,与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将完全不一样。
他们学不来人家那套高雅的儒将风范,人家也学不来他们这种底层一步步杀出来的悍将作风。
“原来是北宫督护。”邵勋看了眼正汹涌冲向溃兵的凉州骑兵,翻身下马,笑道:“凉州鸱苕的威名,我已听人转述。津阳门之战,将军实乃首功,壮哉!”
北宫纯自衿地笑了笑。
邵勋手下的这两百余骑,水平很是一般,战斗力有限,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鲁阳侯本人,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骁勇骑将,他不介意结识一番。
“凉州边陲,羌种、鲜卑动不动叛乱,数万骑并不鲜见,我部将士早就习惯了。”北宫纯哈哈一笑,道:“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贼骑若要杀我,不还得面对面?既面对面决生死,又有何惧?马上之人、地上之兵,都只有一条命,拼就是了,大不了与敌偕亡。”
“将军果然豪迈。”邵勋赞道。
北宫纯似是听得多了这类赞扬,并不在意。
今日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并不适合,寒暄完毕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邵勋不以为意,让人收拢了一批俘虏后,便打道回府。
一路追到黄河岸边,至矣尽矣。
王弥之乱,也算是阶段性平定了。
此人在青州屡战屡败,被人驱赶出来后,不到两个月速通河南,杀至洛阳城下。
在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邵勋、北宫纯等人将其残酷镇压,部众四散,惨不忍睹。
经过八王之乱中后期这七八年来的战争,流民军们应该是没有能力撼动晋廷的统治了,无不旋起旋灭,尽数溃败。
他们粮械两缺,人才匮乏,军队建设不正规,战斗力太弱,虽人多势众,动辄数万、十数万兵,往往被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正规军击败,难免覆灭的命运。
侥幸存活下来的石勒、王弥等人,也只有卖身投靠另一个政权,才能苟延残喘,勉强安顿下来,艰难地进行着军队的正规化建设。
但战争并未结束。
接下来拉开帷幕的,将是规模更大、更为残酷、整体技战术水平更高的政权与政权之间的战争。
匈奴,已经磨刀霍霍。
刘元海,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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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对岸,王弥、刘灵等人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虽然依靠大量替死鬼争取时间,让二人得以逃出生天,但毕竟有黄河阻隔,撤退不易。
截至邵勋、北宫纯二人追杀至富平津那一刻,成功渡过大河的不过三千余人罢了。
其中,归属王弥的两千上下,刘灵的部众只有千余。
从其他中小渡口逃到北岸的人也有,但并不多。
王弥遣人联络,大概只有三四千人。
空前的惨败!
或许,当他做出决定杀向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事情。
攻破辕关,只是老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堂弟王桑丢下大部队后,成功甩脱了官军,渡河北上,正赶来汇合。
但他手下亦不足两干兵。
三方加起来,总共八九千步骑,总兵力还不到攻破许昌时鼎盛状态的十分之一。
太惨了。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
追杀的官军已押着俘虏回撤,河对岸的坞堡之中,陆陆续续出动了不少部曲。
他们少则数百人,多则三五千,开始吃官军漏下的“残囊冷炙”
躲藏起来的溃兵不会有好下场,不是被坞堡部曲、庄们所杀,就是被他们抓回去种地,成为奴隶。
世家大族、庄园主、坞堡师们,同样是义军的天敌。
以后得势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王弥暗暗咬牙,恼恨不已。
“大将军,使者派了吗?刘灵吃了两口干粮,问道。
“派了。王弥神色萧索,心情沉重,随口敷衍了两句:“刘元海素遭士人鄙视,故干金买马骨,咱们这时候投过去还不迟。一会路上再拉点人,将声势弄大点,免得被匈奴轻视。
“好。”刘灵应道。
无非就是找几个好打的村落土围子,攻破后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女人玩弄后杀掉,让将士们恢复一点士气。男人则强编入伍,把他们部队的人数弄上去,将来汉国派人点检兵员数量时,面上好看点。
“后面要好好练兵了。”王弥叹了口气,道:“青州第一次起事时,五万余众,被数千鲜卑骑兵一冲而垮。这次人数更多,还是惨败。王浚、苟晞、邵勋、北宫纯,谁都能揪着咱们狠揍。也就司马越那个怂货,不敢对上咱们罢了。这次拉完人头,以后不要随便收人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人多不顶事,除了吃干饭,屁用没有。”
刘灵不以为然。
该拉壮丁还是得拉,兵不多,谁都看不起你。待有了自己的地盘,才谈得上好好练兵。
再者,羸兵多打打仗,总能练出来的。
王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服。但他不想多说什么了,眼下还得精诚团结,去了匈奴那里,他们哥几个若不能抱团互助,早晚被人吞的渣都不剩。
吃完食水,恢复了体力后,王弥最后看了一眼夜色沉沉的河南,转身离去。
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