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已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
没过太久,邺城七门洞开,无数人蜂拥向外,连夜出逃,闻讯赶来的晋军堵都堵不住,只能放箭让他们冷静一下。
城外亦有大批兵马在调动,试图拦截溃逃的敌军。
石勒派出了二十多名亲兵去通知众人。
混乱的街道阻碍了他们的行动。
铜驼街——邺城正中直通中阳门的大街,与洛阳同名——上到处是乱跑乱撞的军士。
大部分人扔掉器械就回家了,本来就是邺人,临时拉来的壮丁而已,不散何待?
桃豹手下的郡兵也按兵不动。
骑兵更是早就陆陆续续跑掉了大半,剩下的人被堵在城里,急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谁,因为他们现在是懵逼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诚然,谁都知道外城早晚会破。
真正能打的就一万多步卒,靠他们驱使临时征集的万余丁壮,只够勉强把城墙站住,但却没有足够的预备队——除非让骑兵下马帮助守城——城防非常脆弱。
但怎么着,三五天还是能守住的吧?
这才一天不到,外城直接就没了,让人诧异,明明方才还有人看见大胡整顿完溃兵,带人去巡城了呢。
一定是那些开门溃逃的乌桓人坏的事!
部大们一边大骂,一边暗恼怎么没早下决心,跟着乌桓人一起跑。浑然没考虑到,正是他们这帮杂胡的跑路,进一步瓦解了军心。
发泄完后,他们也不含糊,立刻自驻地出发,加入逃跑的行列。
因为骑兵的特殊性,需要相对广阔的地域,因此部分驻扎在邺宫之内,部分驻扎在铜爵园内。
邺宫有园林,有文昌、听政、断政等殿,铜爵园更是一大片园林草地,地方还是比较大的。
诸胡骑兵自邺宫延秋门而出后,复入铜爵园,然后向北,出厩门向北狂奔。
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铜爵园在邺城西北部,可以说一进金明门,左手边就是铜爵园了,因此这里聚集了大量的晋军,总数不下两千,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前面进城的已经向前冲,往城中央的大农寺等核心地带去了,后面的则左右分兵,一个向南进入诸里坊,一个向北进入铜爵园,反复搜索,击溃任何乱跑乱撞的守军,控制各个要点。
所以,从这里出逃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这里的晋军数量非常多,无奈对骑兵来说,这里就是他们最好的出逃路线。原因无他,足够宽阔。
刘曷柱、刘贺度父子率军路过三台时,犹豫了下。
所谓三台,即冰井、铜雀、金虎三台,自北向南排列在西段城墙上。
建安十五年(210)冬,铜雀台最先建成,以城墙为基,高十丈,有屋一百二十间。曹操曾在此宴请蔡文姬,听她演唱“胡笳十八拍”。
建安十八年(213),在铜雀台以南建金虎台,高八丈,有屋一百三十间。
建安十九年(214),在铜雀台以北建冰井台,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间。
台中有冰井,又称冰室、玉井,深十五丈,可储存冰块、食品、盐等物资,以备不虞。
三台之间两两相距六十步,中间有阁道式桥相连。
也就是说,三台之所以险固,历史上屡屡成为最后的坚守之地,最大的原因还是其本身地势较高——曹操在邺西治水,挖出的土全用来堆高三台了,三台的存在,也让邺城西段城墙变得不规则。
要想上三台,得先下马,然后走好长一段爬坡路……
刘氏父子很快放弃了,因为晋兵已经靠了过来。最后看了眼三台后,他们呼啸离去,消失在铜爵园中。
在他们走后没多久,晋军已开始向三台进发,爬坡仰攻。
这個时候,石勒派遣的两名传令兵才匆匆抵达。
一人踉踉跄跄,身上还流着血,另一人没受伤,但也失掉武器,二人远远看了眼三台,叹了口气,跑了。
铜爵园内的晋兵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封闭了厩门,然后向东穿过整个园林,抵达邺宫西墙外,撞开墙上的小门后,蜂拥入内,边搜索边前进,最后与从城东迎春门进入的银枪军在邺宫的“五门三朝”区域会师。
路上不断遇到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的溃兵,基本都是喊一嗓子就降了。
唯有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
王阳率千余人据守邺宫内的丞相府。
相国府(魏国相国)内亦有数百兵不肯降。
御史大夫府(魏国御史大夫)内有五百来人。
北城墙齐斗楼上有将领聚众近千,与入城晋军反复厮杀。
当然,三台守军还未降。
城东北片的贵族居住区(戚里)内也有零零散散的抵抗,但都不成气候了。
入城兵马闻讯赶往这些地点,将其团团围困。
这么一看,真正愿意为石勒厮杀的,其实就这四五千人,其中骨干分子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多为临时裹挟进去的。
这大概也是最初石勒做好最坏打算,放弃外城,退守三台时的核心人马——诸将亲兵、僮仆,他最后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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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之时,邵勋登上了城外的高台,俯瞰战场。
距离昨天的大战其实才过去一天而已。
战场上的尸体都还未全部清理干净,邺城外城就已经基本被占领了,如今只余少数区域还在抵抗。
其中三台大概是最难攻打的。
三十多米高,守兵居高临下,防御起来非常方便,于是只能围而不打。
这个时候,好消息一个个传来。
“白藏库、乘黄厩内捕得伪中垒将军支雄。”亲将蔡承轻声禀报道。
白藏库,在西南城墙下,有屋一百七十四间,最开始是存放钱粮的地方。石勒据邺城后,变成了武库——其实已没什么东西了。
乘黄厩是一处巨大的马厩,用于存放军马,附近还有军营,曹魏时驻有虎贲、羽林、五营戍卒,此处营房可供一万多步骑居住。
“石勒幕府记室参军徐光逾墙走,堕入城外东市,为军士捕得。”蔡承继续汇报。
东城墙南段外有东市,承平年间,商铺环列,四方商贾云集,每天早中晚三市贸易,非常繁荣。
东市外有一道围墙,很薄、低矮,不具备军事防御功能,仅把东市圈了起来,更大作用是便于收税。
“文昌殿前槐树上捕得伪宁朔将军程遐。”
邺宫文昌殿是曹氏父子举行朝会、宴享、大典的场所。
每至正会(夏正日)曹操便在文昌殿依照汉仪,以夜漏未尽七刻鸣钟受贺,文臣武将们执贽入庭,升殿唱赞,然后奏乐、宴餐,殿内外百华灯彻夜如昼。
殿前栽了很多槐树,每年春夏之交,槐香袭人,曹丕经常爬上树,采摘槐花给兄弟吃。
“石勒幕府参军郭敖窜于铜爵园,为军士发觉,捕斗之中,伏诛于长鸣沟内。”
曹操在邺城以西十里修彰渠堰,引水自铜雀、金虎二台之间的城墙下入邺城,因经常有水石碰撞激越之声,故名“长鸣沟”。
长鸣沟在城内分为南北两支,夹道东流后于长春门(邺宫东门)附近汇流,东出石窦堰下,注入护城河。
“军士按图索骥,至长寿里张宾府上,捉得其人,现看管在家。又于思忠里内捕得伪魏郡太守桃豹。豹自言早有降意,且散去府上兵士,束手就擒。军士并未为难他,只看管在家而已。”
邺城采取里坊制,与洛阳大不相同,和隋唐时的长安、洛阳颇为相似。
长寿里、思忠里都是邺城“高档住宅区”,多达官贵人。
张宾看样子是在家中休息时被堵门的。
桃豹确实提前派人接洽了,但金明门献门之事和他无关。
守门军士数百人,要么是石勒帐下普通军士,要么是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都不是桃豹的魏郡兵。
但他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功劳,所以没有为难他。
“符节堂内……”
蔡承汇报了许久才一一说完。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事先说过,只罪大胡一人,余皆不问,有功者留任原职,说话算数。捕获的伪官先放其归家,但需有兵士看守。待我入城后一一会面。”
话放出去了,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宽宏——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真的非常慷慨了,很少见到。
他说话算数,当然不会自毁诺言,破坏政治信誉——信誉越好,坚持的时间越长,将来效果越佳。
但怎么说呢,现阶段也不会撤去对这些人的监管。万一人家跑了呢,你抓还是不抓?
他打算花些时间,一一接见,看看能不能让其为自己效力。
这些人在河北还是有点能量的,能帮着他快速稳定局面,进一步瓦解石勒集团的残余势力。
“负隅顽抗者,不在此限。”邵勋又补充了句。
“遵命。”蔡承应道。
“顺龄,你觉得魏郡太守一职,该授予何人?羊彭祖能胜任否?”邵勋突然问道。
羊聃率先入城,是头功,当然要赏。
考虑到魏郡的特殊地位,需要一个比较能打的人留守,因此他有点想让羊来当太守。
不指望他能治理好魏郡,但军事上要过硬。
至于魏都的政务,他会让司隶校尉庾琛实际负责。
“羊彭祖骁勇善战,或可胜任。”蔡承回道。
“你想不想当这个太守?邵勋看了他一眼,问道。
蔡承心中砰砰直跳。
早闻陈公的亲军督是升官捷径,果然名不虚传。
他当然想当魏都太守,而且扭扭捏捏也不是他的性格。武人嘛,想要就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此,他立刻回道:“愿为明公镇守邺城。”
邵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显然还想权衡一番。
魏郡太守其实是邮城镇将,蔡承理解得很不错。
邵勋不可能长久待在这里,肯定要委任一个大将留守邺城。这个人还必须得他信任,因为邺城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另外,总揽河北军务之人也得有。
这是方面帅才,非将才,需要战略方面的能力,不能仅仅局限于战术层面。
难啊。
一方大帅,统兵数万,非亲信之人不能任之——说难听点,能力可以排在第二位,忠心必须足够。
他现在的局面已经很大了,但很多事情还是亲历亲为。
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时候你可以这么干,现在肯定不行的。
他无法想象,河北有事的时候,诸将派人奏报到许昌,然后他在许昌发布命令微操,诸将再执行——黄花菜都凉了!
很多名字在他脑海中蹦出来,很快又被枪毙掉。
到最后,他居然想到了梁老登!
这人确实很合适,但——他是我什么人啊,这么照顾他?
人才匮乏啊,宗亲兄弟里没有成器的,他们就没有这个格局,从小也没经受过这方面的锻炼。
实在不行的话,让老丈人撑一撑,或者让卢志过来,做好统战,再给他们配点合格的军事将领。
只能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