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在山东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如他自己同孔尚贤说的那般,他来山东就只是为了见孔家掌门人一面。
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此次出巡的重心主要还是在河北等九边边塞之地。
而陆远进入河北后的第一站便是真定府、真定县。
随着行政区划改革,北京被单独列为了直辖府,北直隶改组河北藩司,治府便选择在了真定这个河北第一大府。
那繁琐且俗套的迎接仪式就不提了,不过陆远入城的时候,倒是将布政使唐叔让、巡抚胡世焕叫上了自己的马车,连带着张四维,四人同车入城。
“二位治行一道看来颇有建树啊。”
通过车窗往外看,陆远言语道:“这沿途的百姓,男丁个个红光满面、体型壮硕,女娃子个个形神双艳、肤白貌美,可真是不得了。”
二人心肝一颤,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陆远声音。
“哪有摊贩外面套布衫,里面穿绫罗的,没必要为了迎接本辅,如此的煞费苦心。”
胡世焕吓的颤巍巍起身,作势要拜被陆远叫停。
“说了多少遍,没有跪礼了,下跪也不是认错的态度,真是大错误,下跪也不能免除,本辅只是给你们提个醒,以后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少做,最后,这种事应该是郑大同给你们出的主意吧,本辅只同他提过。”
两人不敢隐瞒,胆战心惊的唯诺应声。
“唉。”
陆远叹口气转了话题:“自从朝廷迁都之后,北直隶各府州改组省司,至今也快三年了吧。”
“是有三年了。”
“说说看这三年都干了哪些事。”
聊到行政事务,唐叔让便赶忙端正身姿,如实汇报起来。
“回太师,自从河北省司组建之后,下官等人切实按照吏部张部堂、张阁老的指示,一切围绕着清户田、保民生来积极完成朝廷交付的各项考成任务。
现已清查的田户总数为,丁口三百三十二万七千余,相较弘治十五年的三百四十七万增减少十五万。
田亩数二十一万顷,相较弘治十五年二十五万四千顷减少了四万四千顷。
赋税方面,去年隆庆元年,河北共纳田赋税计小麦”
看得出来唐叔让之前做足了功课,各项数据背的是滚瓜烂熟,也让陆远颇为满意。
“怎么田亩和人丁数少了那么,难道有大量托身于豪族的隐户佃户和瞒报的隐田?”
“主要还是因为庚戌虏乱。”唐叔让言道:“这两年,下官等人几乎将河北县一级都查了个遍,即使是托庇的隐户、佃户也全部造了册,严格遵照户部税改司(原身清吏司,一条鞭法推行后合组为税务改革司)按丁折亩的标准进行统算征税,因此不会出现偏差,只能说当年庚戌虏乱,殁于兵祸者甚众,加上前两年那场席卷河北的旱灾,因此人丁不旺,人丁不旺地也就荒了下来没人耕种。”
陆远听罢于是叹了口气:“诺大一个河北竟然才三百三十万,南直隶拆成的安徽江苏两省,不算南京有一千二百万,浙江更是有一千五百万,虽说丁口不能代表成绩,可人丁不旺,眼下这个阶段就注定不会有大发展,国家很多决策和部署,是需要大量人丁支持的。”
“太师所言甚是。”
唐叔让忙言道:“下官等人眼下已经制定了相应处置的对策,还没来得及上报户部。”
“说说看。”
“有太师亲自为下官等人把关,那真是太好了。”
唐叔让先捧上一句,随后言道:“下官等人的对策就是增丁减税,计划在未来三年内停征河北丁徭,同时将增丁作为首要考成指标对辖下各府进行考成,同时将该府一半的税收拿出来,补给年内添了新生儿的家庭,以期鼓励生产,恢复民力。”
“你的意思就是说,政策上采取免征徭役,释放大量男丁,经济上采取生产补贴的方式来刺激民间百姓多生子女,是这样吧。”
“是。”
唐叔让应下后便颇为紧张的看向陆远,等待后者的态度。
“想法还不错。”
陆远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
这一句不过立马就让唐叔让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明白,前面陆远的那句肯定是一点价值都没了。
“你这种想法需要户部的支持,不仅仅是政策上的倾力支持,还要允许你们河北自留相当一部份的钱粮税收,毫不气的说,按照你的想法,户部要调整未来三年内,北方用工的徭役摊派征用,而且还要申报内阁,部分少去钱粮税收的去向,简单一句话,你的想法,完全是让国家来给你兜底。”
陆远毫不气的指出唐叔让对策的滑头之处:“作为地方一省主官,要有勇于担当的责任心,要说河北的情况完全糟糕到无法为继的地步,朝廷自然会接受处理,不过眼下河北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吧。”
“是,是。”
唐叔让被批评的满头大汗,连连称是。
“要有大局观,有合作意识。”陆远开口给支了招:“河北的困局是人丁不旺,人丁为何不旺?”
“这。”
唐叔让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见此,陆远心头叹气,只好自己回答。
“因为穷,穷困才是人丁不旺的根本原因,若是百姓家家不愁吃穿,兜里有余钱、家中有余粮,当然都想娶妻生子,只要把河北的经济搞起来,人口自然会快速增长,浙江、安徽、江苏这几年是人口的暴增期,究其原因是因为这十几年的时间,很多当年制定下的政策开始出成效了。
福建再过三五年也会迎来一波人口暴增,原因同样在于此,你现在的首要,就是想想河北穷困的原因在于哪里。”
唐叔让越发的紧张,以至于越紧张就越不会回答。
“传统几千年我们衡量国力的唯一标准就是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人越多就会开更多的荒,田越多就会缴更多的税,因此总是将目光死死锁定在土地上,恨不得将所有老百姓都拴在田地里耕种。”
陆远言道:“如果你是一名知县,本辅不会批评你,你之前的想法就非常好,因为你的那个想法可以与民休息,但你是一省主官,要有全局观。
河北大地物资丰饶,还有大片可供耕种只是暂时荒废的平原土地,你们现在无力开发使用,可以先让别人来开发,招商引资,拿土地换钱嘛。”
唐叔让啊了一声,满脸茫然。
陆远只好手把手的教他:“现在沿海兴起了办厂热,但是他们那里人多而地少,已经出现耕地不够用的情况,国家不能没有粮食,所以耕地不能减少这是国家红线政策,他们也在寻找合适的地方来置办产业,另外,海外产业的兴办加上航路通畅,带动了大宗商品的出口量增加以及钱货流通。
你可以在沿海的几个府选择合适的地段,投资扩修两个港口作为河北出海的经贸区,而后去浙江、福建、广东这些已经富裕的地方招商,吸引一批沿海工厂主来河北投资建厂或者承包土地开荒种植经济作物,你出土地,他们出钱,还能提供大量非农务工岗位。
随着产业的兴建扩招,很多无地可种的百姓就不需要卖身于地主家庭做佃户了,他们将会大量的涌入工厂中谋生,而失去了大量佃户的地主们将不得不变卖土地,土地的价格势必然会下落,一旦地主们失去对土地的绝对掌握,连带着就会导致粮价下降,这是连锁反应。
后面的事,还用本辅手把手的教你吗。”
随着陆远的话,唐叔让的双眼已经是越来越亮,等到最后更是向外冒光。
原来还能这么当官?
“地主就相当于是夏商周时期的奴隶主,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对田地的控制继而控制农民,而新兴的工厂主则是通过对货物自生产到流通的渠道控制来控制市场经济,用可控的市场经济来对抗地主的不可控农耕经济,地主绝不可能是对手,为什么,因为农耕经济无法控制,天灾是不可控的,佃户同样是不可控的。
佃户可以做工就不会做佃户,而一旦没了佃户,所谓的地主不过就是一群啥也不懂,只知道巧取豪夺或者混吃等死的懒汉罢了,时间会逼着他们转型的,将来的地主会越来越少继而走向完全没落,这是必然趋势。”
陆远都担心唐叔让这种传统的旧官僚不懂自己的核心精神,干脆连未来大方向都一并说出来。
“你就按照这个方向来思考怎么干好差事吧。”
同车的张四维得了机会开口:“两位,能让太师如此手把手的倾心去教,我大明朝除了张阁老和胡阁老外,可是没外人了。”
“多谢太师、多谢太师。”唐叔让忙道:“请太师放心,下官一定牢记太师的指示,将全力以赴,尽快落实。”
“好好干吧。”
陆远也是心累:“不要总困在衙门里,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给政研室汇报一声,请他们到你们当地转转看看,这个衙门就是本辅专门为你们各省设立的。”
“是、是,下官记住了。”
聊了那么多,马车也到了河北藩司衙门外,陆远起身,开启自己在河北的为期十日视察行程。
他的行程计划对哪个省都是一视同仁,全部都是十天,一天也不多待。
要不然,没法赶在年底前回南京。
陆远现在只能希望,希望后面的行程能顺利些。
不过一想到唐叔让这种,陆远就知道希望不大。
如何能指望这种旧派官员懂什么叫经济学呢。
只能自己亲力亲为的一点点教了。(本章完)